東西橫貫公路是一把刻骨的雕刀,絕情地向陡坡的筋骨挑剔出來的穴道。「山從人面起」雖為修辭之誇張格,仍不足狀其逼迫……

 


圖/林崇漢

1

夜色中,最先歡迎我們的,是犬吠。主人大聲喝止。便換了一隻黑紋的花貓來磨蹭客腿。後來主人告訴我們,他家一共有五隻狗,五隻貓,至於家人,也是五位。這才是真正的民宿:旅舍就是主人的家。

這家民宿是一排整齊的平房,樸素之中不失乾淨與舒適,最可喜的是燈光明亮,浴室寬坦。我們一家七人,分住三房,地板是陶磚,可以赤腳而行。那天風大,很冷。我們在外面的大草地上,仰見木星,雖極璀璨,卻不閃爍。夜間大家在餐廳打一種「猜牌」,其底牌均為名家所繪,多屬超現實主義風格,意識亂流,動人遐想。主人的兩個女兒,米妮觀戰,米琪發牌,十分可愛。

入夜更冷,深恐一床羽絨被不夠禦寒,又向女主人要了一床。不料羽絨果然夠暖,就備而未用了。熄燈後,天花板尚有微光,不致全黑。第二天還是大晴天,朝霞豔麗照進室來。這才發現,原來是天窗,十分驚喜。

早餐清淡簡單,有大杯豆漿,來配芭樂,煮蛋,香腸,番薯,麵包,生菜。大家一夜熟睡,清晨空氣又純淨,更吃得津津有味。餐廳牆壁下有長窗,上有兩排氣窗,當真窗明几淨,高軒自有逸興。壁上大書「樂山」兩字。我存抗戰時期遷蜀,曾居樂山七年,倍感鄉情親切。主人夫妻卻念成Yao Shan,顯然是取仁者樂山之意了。

主人名叫吳廷書,謙遜坦率,有古隱士之風。女主人也安詳親切,與主人天然默契。問吳先生樂山民宿的地理位置,他說屬於「太魯閣國家公園」管轄,但在轄區北境。我又問他治安如何,他笑答說,一向寧靜。又問他一個蠢問題,是否也去外國度假。他說沒有,要照顧「樂山民宿」,簡直沒空。

早飯後我們收拾行李,裝上休旅車。仰見半輪下弦月,瑩白當空,朝陽雖已金豔,仍未減卻清輝。只可惜市井之人忙得只顧紅綠燈交眨,甚至只顧低頭收看手機,把造化的神奇天機,竟然都錯過了。

主人送我們到車旁,主客話別,有些依依。我問他的隱居究有多大。他瀟灑地朝山坡上一揮手,說一直到山頂。順著他的手勢,我瞥見的是滿坡的竹林與雜樹,幾隻雨燕正斜斜向上飛去。後來核對地圖,推想這一帶應該是在清水山下。

2

第一天因為暮色逼人,匆匆來去,第二天上午就專程深入,去探太魯閣的肺腑和關節。這一探,簡直是探險,不僅路窄而彎,下臨深谷,而且危石絕壁當空,雨後或逢地震,落石岌岌難防。小落石每是大落石的前兆,毒蛇、毒蜂更是屢見。同時海拔愈高,氣溫愈低,氧氣稀薄,氣壓降低,易患「高山症」。因此園方沿途設站,為行人發放白漆鋼盔。我們錯過幾站,被迫只憑血肉之軀、赤露之頂去試運氣。

車到錦文橋,紅柱高擎的牌坊下,車隊首尾相銜,太古元始的靜東西橫貫公路便從此西去,而潺潺奪路的立霧溪,上下游落差一千公尺,日夜不休,正向東瀉來。從此西去,海拔愈來愈高,地勢愈來愈險,岩石愈益托大,天空愈益縮小,正是古代畫家夢寐以求的奇景絕勝。光有石還不算,得有活水來激發趣。王思任的警句:「天為山欺,水求石放」用來形容太魯閣險中寓美之奇,再真切不過此情此景,令我又想到我少年時順流而下的巴東三峽。不過此際正值歲末,雨水不多,立霧溪也不可能漫漫順谷而下,所以倒可以想像成一串岸促水淺的三峽:當然太魯閣不聞砧聲,也無猿啼,更不會有船夫逆流而拉縴,但是三峽也不會像太魯閣這樣把絕壁憑空鑿出了一連串的隧道。有些隧道是傳統的首尾貫通,有些在向溪流的外側僅以疏疏的水泥立柱支撐:貫通的該是山的迴腸,側空的就是山的肋骨了。

似乎還嫌山客的眼睛不夠忙,隔著中間的澗谷,對面的大幅絕壁,不僅來龍去脈,或縱或橫或斜迤,暴露出元氣沛然的大斧皴法,更赫然開出了巖洞,大小不一,深淺有異,就是所謂的燕子口了。可讓燕子像烏衣武俠一般出沒的水簾洞,我在巴西的伊瓜蘇大瀑布曾見識過,其數卻不如太魯閣之多。

「山從人面起,雲傍馬頭生。」李白的名句忽來唇邊,尤其是上一句,最切合太魯閣了。東西橫貫公路是向造化爭地,硬討過來的一線文明,像一條陸上的運河,通車而非通船,貫通了台灣海峽和太平洋。自其虛者而觀之,則又像一條曲折的腰帶,繫在多少皺褶的峻坡甚至絕壁上;若用地圖思考,就成了一道幾何美學的等高線。

為了打通中央山脈重重的關節,穿越花崗岩頑固的帝國,當年與石爭地,犧牲了多少開山的壯士。「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方鈎連」!今日安枕在豪華的遊覽車上,旅客們不但應讚嘆造化的神奇,更應向榮民的亡魂默禱致敬。其實道旁雖有低欄防護,畢竟逼近危崖,只見峰回岩轉,不知輪托何處。何況頭頂岌岌的落石,一時失衡,就會禍從天降。真是一程過癮的自虐。

東西橫貫公路是一把刻骨的雕刀,絕情地向陡坡的筋骨挑剔出來的穴道。「山從人面起」雖為修辭之誇張格,仍不足狀其逼迫,因為有些段落的山壁不但逼人臉頰,而且低壓在人頭頂,不但是絕壁,簡直成了倒壁,咬牙切齒,極盡威脅之勢。

那天我們受盡威脅。峰迴路轉,穴閉洞開,驚多於喜。往往一個突轉,陰陽乍變,和驟遇的山貌打一個照面,車中人不約而同猛發尖叫。我們把自己都交給車,不,交給開車的佩珊。就這麼,一路探到天祥才回花蓮。

3

第二天我們投宿的是花蓮市西南方壽豐鄉的葛莉絲莊園。其地不在海邊,也不在山上,卻不乏園林之趣。半下午我們入住其中,英國式的下午茶已端上遮陽傘蔽蔭的圓桌,在等待飢渴的高雄客了。一人份包括一塊肉桂香味的鬆糕,一塊爽口甘津的檸檬糕,和三種花茶。肉桂糕嫌韌。我吞下了檸檬糕,並佐以薰衣草茶,情調有點像我譯過的《不可兒戲》。

莊園大而平坦,水氣沁人的明媚池塘曲折成趣,卻容得下兩個島。島上、塘邊樹陰綠意不斷,白鷺棲息其間,禪意悠悠,一隻鴨子往來其間,也俗得可愛。我們兩代人:我存和珊珊、幼珊、佩珊、季珊,再加上兩個男人(大女婿栗為政和我),終於懶慵慵地或坐或臥,憩息在原色木板鋪成的看台上,只等時間到了,去鎮上晚餐。

吉安鄉、壽豐鄉這一帶土地平曠,暮色來時,近山巍巍,半已昏暗,但遠峰崚嶒仍在受日,不甘沉淪,仍在近山環翠的疏處,露出半頂俯窺著我們。這種野趣,城裡人當然是久違了。民宿在台灣各地興起,一方面固然因為羨慕西歐工業之餘猶能享受田園,另一方面在本島殘山剩水的環境裏,深愧對不起皇天后土,又渴望重溫田園的孺慕,窮中作樂,不,富而不樂,民宿成風,也算是一種懷古悔過的輓歌。

節選某些段落,看余光中大師如何寫台灣遊記

【2014/03/13 聯合報】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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