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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暗角

看余秋雨先生如何解析小人 

在中國歷史上,有一大群非常重要的人物肯定被我們歷史學家忽視了。

這群人物不是英雄豪傑,也未必是元凶巨惡。他們的社會地位可能極低,也可能很高。就文化程度論,他們可能是文盲,也可能是學者。很難說他們是好人壞人,但由於他們的存在,許多鮮明的歷史形象漸漸變得癱軟、迷頓、暴躁,許多簡單的歷史事件一一變得混沌、曖昧、骯髒,許多祥和的人際關係慢慢變得緊張、尷尬、凶險,許多響亮的歷史命題逐個變得黯淡、紊亂、荒唐。

他們起到了如此巨大的作用,但他們並沒有明確的政治主張,他們的全部所作所為並沒有留下清楚的行為印記,他們絕不想對什麼負責,而且確實也無法讓他們負責。

他們是一團驅之不散又不見痕跡的腐濁之氣,他們是一堆飄忽不定的聲音和眉眼。你終於憤怒了,聚集起萬鈞雷霆準備轟擊,沒想到這些聲音和眉眼也與你在一起憤怒,你突然失去了轟擊的對象。你想不予理會,掉過頭去,但這股腐濁氣卻又悠悠然地不絕如縷。

我相信,歷史上許多銅鑄鐵澆般的政治家、軍事家最終悲愴辭世的時候,最痛恨的不是自己明確的政敵和對手,而是曾經給過自己很多膩耳的佳言和突變的臉色、最終還說不清究竟是敵人還是朋友的那些人物。處於彌留之際的政治家和軍事家死不俱目,顫動的嘴唇艱難地吐出一個辭彙:「小人……」

──不錯,小人。這便是我這篇文章要寫的主角。

小人是什麼?如果說得清定義,他們也就沒有那麼可惡了。小人是一種很難定位和把握的存在,約略能說的只是,這個「小」,既不是指年齡,也不是指地位。

……

事情說到這兒,我們已經可以分析出小人的幾條重要的行為特徵了:

其一,小人見不得美好。小人也能發現美好,有時甚至發現得比別人還敏銳,但不可能對美好投以由衷的虔誠。他們總是瞇縫著眼睛打量美好事物,眼光時而發紅時而發綠,時而死盯時而躲閃,只要一有可能就忍不住要去擾亂、轉嫁,竭力作為某種隱潛交易的籌碼加以利用。美好的事物可能遇到各種各樣的災難,但最消受不住的卻是小人的作為。蒙昧者可能致使明珠暗投,強蠻者可能致使玉石俱焚,而小人則鬼鬼祟祟地把一切美事變成醜聞。因此,美好的事物可以埋沒於荒草黑夜間,可以展露於江湖莽漢前,卻斷斷不能讓小人染指或過眼。

其二,小人見不得權力。不管在什麼情況下,小人的注意力總會拐彎抹角地繞向權力的天平,在旁人看來根本繞不通的地方,他們也能飛簷走壁繞進去。他們表面上是歷盡艱險為當權者著想,實際上只想著當權者手上的權力,但作為小人他們對權力本身又不迷醉,只迷醉權力背後自己有可能得到的利益。因此,乍一看他們是在投靠誰、背叛誰、效忠誰、出賣誰,其實他們壓根兒就沒有人的概念,只有實際私利。

如果有人的概念,那麼楚平王是太子的父親,有父親應有的尊嚴和禁忌,但費無忌只把他看成某種力量和利益的化身,那也就不在乎人倫關係和人際後果了。對別人沒有人的概念,對自己也一樣,因此千萬不能以人品和人格來要求他們,小人之小,就小在人品人格上,小在一個人字上,這可能就是小人這一命題的原始含義所在。

其三,小人不怕麻煩。上述這件事,按正常邏輯來考慮,即便想做也會被可怕的麻煩所嚇退,但小人是不怕麻煩的,怕麻煩做不了小人,小人就在麻煩中成事。小人知道越麻煩越容易把事情搞渾,只要自己不怕麻煩,總有怕麻煩的人。當太子終於感受到與秦國姑娘結婚的麻煩,當大臣們也明確覺悟到阻諫的麻煩,這件事也就辦妥了。

其四,小人辦事效率高。小人急於事功又不講規範,有明明暗暗的障眼法掩蓋著,辦起事來幾乎遇不到阻力,能像游蛇般靈活地把事情迅速搞定。他們善於領會當權者難於啟齒的隱憂和私欲,把一切化解在頃刻之間,所以在當權者眼裏,他們的效率更是雙倍的。有當權者支撐,他們的效率就更高了。

其五,小人不會放過被傷害者。小人在本質上是膽小的,他們的行動方式使他們不必害怕具體操作上的失敗,但卻不能不害怕報復。設想中的報復者當然是被他們傷害的人,於是他們的使命注定是要連續不斷地傷害被傷害者。

你如果被小人傷害了一次,那麼等著吧,第二、第三次更大的傷害在等著你,因為不這樣做小人缺少安全感。楚國這件事,受傷害的無疑是太子,費無忌深知這一點,因此就無以安生,必欲置之死地才放心。小人不會憐憫,不會懺悔,只會害怕,但越害怕越凶狠,一條道走到底。

其六,小人需要博取同情。明火執仗的強盜、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是惡人而不是小人,小人沒有這般膽氣,需要掩飾和躲藏。他們反覆向別人解釋,自己是天底下受損失最大的人,自己是弱者,弱得不能再弱了,似乎生就是被別人欺侮的料。在他們企圖囫圇吞食別人產權、名譽乃至身家性命的時候,他們甚至會讓低沉的喉音、含淚的雙眼、顫抖的臉頰、欲說還休的語調一起上陣,邏輯說不圓通時便哽哽咽咽地糊弄過去,你還能不同情?

而費無忌式的小人則更進一步,努力把自己打扮成一心為他人、為上司著想而遭致禍殃的人,那自然就更值得同情了。職位所致,無可奈何,一頭是大王,一頭是太子,我小小一個侍臣有什麼辦法?苦心斡旋卻兩頭受氣,真是何苦來著?──這樣的話語,從古到今我們聽到的還少嗎?

其七,小人必須用謠言製造氣氛。小人要藉權力者之手或起鬨者之口來衛護自己,必須繪聲繪色地謊報「敵情」。費無忌謊報太子和太子的老師企圖謀反攻城的情報,便是引起以後巨大歷史災禍的直接誘因。

說謊和造謠是小人的生存本能,但小人多數是有智力的,他們編製的謊言和謠言要取信於權勢和輿情,必須大體上合乎淺層邏輯,讓不習慣實證考察的人一聽就立即產生情緒反應。因此,小人的天賦,就在於能熟練地使謊言和謠言編製得合乎情理。他們是一群有本事誘使偉人和庸人全都沉陷進謊言和謠言迷宮而不知回返的能工巧匠。

其八,小人最終控制不了局勢。小人精明而缺少遠見,因此他們在製造一個個具體的惡果時並沒有想到這些惡果最終組接起來將會釀發出一個什麼樣的結。當他們不斷挑唆權勢和輿情的初期k似乎一切順著他們的意志在發展,而當權勢和與情終於勃然而起揮灑暴力的時候,連他們也不能不膛目結舌、騎虎難下了。

小人沒有大將風度,完全控制不了局面,但不幸的是,人們不會忘記他們這些全部災難的最初責任者。平心而論,當楚國一下子陷於鄰國攻伐而不得不長年以鐵血為生的時候,費無忌也已經束手無策,做不得什麼好事也做不得什麼壞事了。但最終受極刑的仍然是他,司馬遷以巨大的厭惡使之遺臭萬年的也是他。小人的悲劇,正在於此。

解析一個費無忌,我們便約略觸摸到了小人的一些行為特徵,但這對了解整個小人世界,還是遠遠不夠的。小人,還沒有被充分研究。

……

上文曾經說過,封建專制制度的特殊需要為小人的產生和活動提供了廣闊的空間,這種現象久而久之也就給全社會帶來一種心理後果:對小人只能防,只能躲,不能糾纏。於是小人如入無人之境,滋生他們的那塊土壤總是那樣肥沃豐美。

值得研究的是,有不少小人並沒有什麼權力背景、組合能力和敢死精神,為什麼正常的社會群體對他們也失去了防禦能力呢?如果我們不把責任全部推給封建王朝,在我們身邊是否也能找到一點原因呢?

好像能找到一些。

第一,觀念上的缺陷。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社會上特別痛恨的都不是各種類型的小人。我們痛恨不知天高地厚、口出狂言的青年,我們痛恨敢於無視親友鄰里的規勸死死追求對象的情種,我們痛恨不顧一切的激進派或巍然不動的保守派,我們痛恨跋扈、妖冶、窮酸、迂腐、固執,我們痛恨這痛恨那,卻不會痛恨那些沒有立場的遊魂、轉瞬即逝的笑臉、無法驗證的美言、無可檢收的許諾。很長時間我們都太政治化,以某種政治觀點決定自己的情感投向,而小人在政治觀點上幾乎是無可無不可的,因此容易同時討好兩面,至少被兩面都看成中間狀態的友鄰。

我們厭惡愚昧,小人智商不低;我們厭惡野蠻,小人在多數情況下不幹血淋淋的蠢事。結果,我們極其嚴密的社會觀念監察網絡疏而不滿地垂顧著各色人等,卻獨獨把小人給放過了。

第二,情感上的牽扯。小人是善於做情感遊戲的,這封很多勞於事功而深感寂寞的好人來說正中下懷。在這個問題上小人與正常人的區別是,正常人的情感交往是以袒示自我的內心開始的,小人的情感遊戲是以揣摩對方的需要開始的。小人往往揣摩得很準,人們一下就進入了他們的陷阱,誤認他們為知己。小人就是那種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卻曾有很多人把他誤認為知己的人。到後來,人們也會漸漸識破他們的真相,但既有舊情牽連,不好驟然翻臉。

我覺得中國歷史上特別能在情感的迷魂陣中識別小人的是兩大名相:管仲和王安石。他們的千古賢名,有一半就在於他們對小人的防範上。管仲輔佐齊桓公時,齊桓公很感動地對他說:「我身邊有三個對我最忠心的人,一個人為了侍候我自願做太監,把自己閹割了;一個人來做我的臣子後整整十五年沒有回家看過父母;另一個人更厲害,為了給我滋補身體居然把自己兒子殺了做成羹給我吃!」管仲聽罷便說:「這些人不可親近。他們的作為全部違反人的正常感情,怎麼還談得上對你的忠誠?」齊桓公聽了管仲的話,把這三個小人趕出了朝廷。管仲死後,這三個小人果然鬧得天翻地覆。

王安石一生更是遇到過很多小人,難於盡舉,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諫議大夫程師孟,他有一天竟然對王安石說,他目前最恨的是自己身體越來越好,而自己的內心卻想早死。王安石很奇怪,問他為什麼,他說:「我先死,您就會給我寫墓誌銘,好流傳後世了。」王安石一聽就掂出了這個人的人格重量,不再理會。

有一個叫李師中的小人水平更高一點,在王安石推行新法而引起朝廷上下非議紛紛的時候,他為了長長的十篇《巷議》,說街頭巷尾都在說新法好,宰相好。本來這對王安石是雪中送炭般的支持,但王安石一眼就看出了《巷議》的偽詐成分,開始提防他。只有像管仲、王安石這樣,小人們所布下的情感迷魂陣才能破除,但對很多人物來說,幾句好話一聽心腸就軟,小人要俘虜他們易如反掌。

第三,心態上的恐懼。小人和善良人們往往有一段或短或長的情誼上的「蜜月期」,當人們開始有所識破的時候,小人的耍潑期也就來到了。平心而論,對於小人的耍潑,多數人是害怕的。小人不管實際上膽子多小,耍起潑來有一種玩命的外相。好人雖然不見得都怕死,但要死也死在戰爭、搶險或與匪徒的格鬥中,與小人玩命,他先潑你一身髒水,把是非顛倒得讓你成為他的同類,就像拉進一個泥潭翻滾得誰的面目也看不清,這樣的死法多窩囊!因此,小人們用他們的骯髒,擺開了一個比世界上任何真正的戰場都令人恐怖的混亂方陣,使再勇猛的鬥士都只能退避三舍。在很多情況下小人不是與你格鬥而是與你死纏,他們知道你沒有這般時間、這般口舌、這般耐心、這般情緒,他們知道你即便發火也有熄火的時候,只要繼續纏下去總會有你的意志到達極限的一刻,他們也許看到過古希臘的著名雕塑《拉奧孔》,那對強勁的父子被滑膩膩的長蛇終於纏到連呼號都發不出聲音的地步。想想那尊雕塑吧,你能不怕?

有沒有法律管小人?很難。小人基本上不犯法。這便是小人更讓人感到可怕的地方。《水滸傳》中的無賴小人牛二纏上了英雄楊志,楊志一躲再躲也躲不開,只能把他殺了,但犯法的是楊志,不是牛二。小人用卑微的生命黏貼住一具高貴的生命,高貴的生命之所以高貴就在於受不得污辱,然而高貴的生命不想受污辱就得付出生命的代價,一旦付出代價後人們才發現生命的天平嚴重失衡。這種失衡又倒過來在社會上普及著新的恐懼:與小人較勁犯不著。中國社會上流行的那句俗語「我惹不起,總躲得起吧」,實在充滿了無數次失敗後的無奈情緒。誰都明白,這句話所說的不是躲盜賊,不是躲災害,而是躲小人。好人都躲著小人,久而久之,小人被一些無知者所羨慕,他們的隊伍擴大了。

第四,策略上的失誤。中國歷史上很多不錯的人物在對待小人的問題上每每產生策略上的失誤。在道與術的關係上,他們雖然崇揚道卻因政治思想構架的大一統而無法真正行道,最終都陷入術的圈域b名為韜略,實為政治實用主義。這種政治實用主義的一大特徵,就是用小人的手段來對付政敵,用小人的手段來對付小人。這樣做初看頗有實效,其實後果嚴重。政敵未必是小人,利用小人對付政敵,在某種意義上是利用小人來撲滅政治觀點不同的君子,在整體文明構建上是一大損失。利用小人來對付小人,使被利用的那撥小人處於合法和被弘揚的地位,一旦成功,小人的思維方式和行為邏輯將邀功論賞、發揚光大。中國歷史上許多英明君主、賢達臣將往往在此處失誤,他們獲得了具體的勝利,但勝利果實上充滿了小人灌注的毒汁。他們只問果實屬於誰而不計果實的性質,因此,無數次即便是好人的成功也未必能構成一種正當的文明積累。

小人是不可多加利用的。雷君曜先生的《繪圖騙術奇談》中記述了不只一人先被小人利用,後來發覺後認為有利可圖,將錯就錯地倒過來利用小人的事例,結果總是小人逃之夭夭,企圖利用小人的人成了最狼狽的民間笑柄。我覺得這些故事帶有寓言性質,任何歷史力量若要利用小人成事,最終自己必將以一種小人化的醜陋形態被歷史和人類所奚落。

第五,靈魂上的對應。有不少人,就整體而言不能算是小人,但在特定的情勢和境遇下,靈魂深處也悄然滲透出一點小人情緒,這就與小人們的作為對應起來了,成為小人鬧事的幫手和起鬨者。謠言和謊言為什麼有那麼大的市場?按照正常的理性判斷,大多數謠言是很容易識破的,但居然會被智力並不太低的人大規模傳播,原因只能說是傳播者對謠言有一種潛在的需要。只要想一想歷來被謠言攻擊的人大多是那些有理由被別人暗暗嫉妒、卻沒有理由被公開詆毀的人物,我們就可明白其中奧祕了。謠言為傳謠、信謠者而設,按接受美學的觀點,謠言的生命扎根於傳謠、信謠者的心底。如果沒有這個根,一切謠言便如小兒夢囈、腐叟胡謅,會有什麼社會影響呢?

一切正常人都會有失落的時候,失落中很容易滋長嫉妒情緒,一聽到某個得意者有什麼問題,心裏立即獲得了某種竊竊自喜的平衡,也不管起碼的常識和邏輯,也不做任何調查和印證,立即一哄而起,形成圍啄。更有一些人,平日一直遺憾自己在名望和道義上的欠缺,一旦小人提供一個機會能在攻擊別人過程中獲得這種補償,也會在猶豫再三之後探頭探腦地出來,成為小人的同夥。

如果僅止於內心的些微需要試圖滿足,這樣的陷落也是有限度的,良知的警覺會使他們拔身而走;但也有一些人,開始只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內心對位而已,而一旦與小人合夥成事後又自恃自傲,良知麻木,越沉越深,那他們也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小人而難以救藥了。從這層意義上說,小人最隱祕的士壤,其實在我們每個人的內心,即便是吃夠了小人苦頭的人,一不留神也會在自己的某個精神角落為小人挪出空地。

節錄自余秋雨著《山居筆記》,爾雅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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