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讀詩的下午        蔣勳         (誠品書店/整理)     2008.02.06

現實社會裡,大概沒有人會問「你喜不喜歡詩」,但是我知道,如果沒有詩陪伴我度過青春歲月,我大概會變得極為苦悶和絕望吧。

1976年我從巴黎回到台灣,朋友聚在一起,講很多八卦,還有生活裡不快樂的事,後來我想到可以念首詩給大家聽,卻被嘲笑。讓我驚覺在這個地方,使用最惡毒的語言談論八卦不會被嘲笑,但是讀詩卻會被嘲笑。我開始害怕打開電視,所有曾經那麼美麗的語言,不管是客語、台語、國語,統統都變得粗暴不堪。

我對詩有句形容是,詩如同我們口腔中的珍珠。養成珍珠的過程是這樣的,蚌殼在水中,水中的砂礫很容易掉入蚌殼內,蚌殼便會自身分泌汁液將掉入的砂裹起來,然後三個月、六個月、一年、兩年,最後把這粒砂磨成亮眼的珍珠。如果一個人懂得愛護珍珠,我想他也會愛惜我們口中的語言,也因而我們說出的話語,不該墮落到拿來與人爭吵或是和人怒罵。

有時候,我碰到我這年紀的人,我會問他們:「你喜歡詩嗎?」或「你現在看詩嗎?」他們可能回答:「沒有,我不喜歡看詩,也不買詩集。」但是當我繼續問到:「你的一生有關於詩的記憶嗎?」大部分人會回答:「好像有,大概在十五、六歲吧,因為喜歡一個女孩子,所以在日記寫了一些句子,那算不算是?」那當然是,因此即便人生走到像我這樣年紀的朋友,在十五、六歲的年紀也都曾愛過詩,詩成了年少心裡最美好的記憶。所以在今天你們這麼美好的年紀談論詩,我想你們會比其他人更懂得「詩是什麼」。

在這當中,李白的詩,陪我度過那個最青春最美好卻又如此尷尬難堪的時期,在那個穿著喇叭褲會被警察剪破的記憶中,他的青春他的叛逆他的流浪,帶給我的青春很大的鼓舞。我鼓勵年輕朋友可以多讀李白,在李白的世界讀到青春的美。

等你到了中年,便會開始理解杜甫的詩。杜甫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控訴戰爭的殘酷,那是李白這樣灑脫的人所不會說的。李白是詩仙,永遠不管世界上發生的事;而杜甫是詩聖,總是憂國憂民。我一直要到快四十歲,才理解杜甫將那時代的悲痛寫到那種程度。

後來的宋詞大家蘇東坡,雖然他的詞不若李白的悲壯,也不像杜甫每天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但他寫出一種人生的平實,容易給人親切感,他提出的生命意境非常簡單,卻能看到真摯動人的平實情感。

在我們談這些詩的時候,我們試圖找回的都是詩的本質,而這個本質是你動情時候的感覺──當你聽到最美的風聲,當你有心事想要跟別人溝通……這一切就會成為詩句,它有一定的生命性情在裡面。因而讀詩就像在讀人的性格性情,不同的性情會產生不同的詩句。

而這性情也會產生不同的生命情境,有一天當你畢業了,碩士、博士什麼都拿到了,還是要回頭問自己:「我到底希望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我到底要怎麼樣的生命?」這時候就要回來讀詩,你要李白的人生還是杜甫的生命,抑或蘇東坡的生活呢?而我們究竟該如何各自完成自己的人生?

於是,我們在一個讀詩的下午裡,我把我自己從童年、青少年與詩句對話的心得,跟大家娓娓道來,也期望在這個下午以詩回報給在這樣青春美好年紀的大家

取自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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