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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恩修士準備好了要上場演出。傑瑞可以看出一切徵兆--教室裡的每個人也都看得出來。他們大多數是高中新鮮人,才剛在雷恩的課堂上了一個多月而已,可是大家對老師的上課風格都已經很熟悉了。
首先,雷恩會給他們一份閱讀作業。然後他就會開始在教室裡走來走去,來回踱步,一副焦躁不安的樣子。

他會邊走邊嘆氣,手中緊握著教鞭,巡過每一排座位。他使用的教鞭有點像樂隊的指揮棒,又類似步兵的刺刀。他不時用教鞭的頂尖推開學生桌上的書本、拍打學生的領帶,或者順著學生的脊背輕刮下來;他耍弄教鞭的樣子,很像一個收破爛的人,正沿著教室每一排座位,把所有垃圾撥過來翻過去。曾有一次,雷恩修士的教鞭停在傑瑞的頭頂,停了好一會,然後跳過去。不知道為何,傑瑞當場打了個寒顫,彷彿自己剛剛逃過一場可怕的劫難。

此刻,傑瑞已經完全知道雷恩會不停地在教室裡搜尋目標,於是他努力保持目不斜視盯住課本,雖然他根本無心閱讀。再上兩堂課,他就可以去練美式足球了。經過了好幾天的柔軟體操鍛鍊,教練說,或許他們可以開始持球練習了。
「我受夠了這種垃圾!」

說這話的是雷恩修士--這是他一貫恫嚇大家的方式。他總是把垃圾、鬼扯這類的字眼掛在嘴邊,還會不時脫口說出混蛋、該死。事實上,大家也確實被他嚇到了。這也許還因為大家不敢相信,那些話居然是從一個這麼蒼白、看似沒有任何殺傷力的弱小男人口中說出來的。當然了,時間一久,你就會發現,雷恩並不像他表面看來的那麼人畜無害。此刻,當那句話在教室中迴盪時,每個學生都抬頭仰望雷恩。等過了十分鐘以後--這十分鐘的靜默,是為了讓雷恩搭好舞台,準備使出他的拿手絕活。全班學生仰望著他,像是陷入了某種驚悚的魔咒中。

修士的眼光緩緩掃過教室的每一吋,就像燈塔的探照燈,偵測著周遭的每一處海岸,尋找所有可能藏匿的縫隙。傑瑞感覺到一股驚懼的暗流起伏,其間又夾雜著一股期待的情緒。

「貝利,」雷恩說。
「是,雷恩修士。」雷恩最喜歡點名叫貝利起來了,他是最好欺負的學生之一,課業成績優異,但是個性很羞怯、很閉塞,他隨時都在讀書,眼鏡底下的眼眶總是紅紅的。
「站到這裡來。」雷恩說,用手指著身邊。
貝利沈默地走到教室前面。傑瑞看見男孩太陽穴上的青筋猛烈跳動。

「各位紳士,你們都知道,」雷恩開始演說,直接對著全班同學,完全忽視貝利的存在,儘管貝利就站在他的身後。「你們都知道的,我們學校有一項傳統必須維護。在學生和老師之間必須維持嚴明的分際。當然了,我們做老師的,也很喜歡和學生打成一片。但學生和老師之間的還是必須保持界限。這或許是一條隱形的線,但它依然存在那裡。」他濡溼的雙眼閃亮,「就像說,你們雖然看不見風,但風依然在那裡吹著。你們只能看見風吹造成的景象,像是樹幹彎了,枯葉被捲起來……」

他一面說著一面比畫,他的手臂比出風吹的姿勢,握在手中的教鞭則順著風向揮動。突然間,無預警地,教鞭抽打在貝利的臉上。男孩又驚愕又痛苦地往後跳開。
「對不起,貝利。」雷恩說,但是他的聲音中卻聽不出任何抱歉。這一切只是單純的意外嗎?或者是雷恩小小的酷刑。

瞬間,所有目光都看向受傷的貝利。雷恩修士也審視了貝利好一會,彷彿將他當成顯微鏡底下的標本般研究他,彷彿他是某種致命細菌的標本。你不得不佩服雷恩--他真是位出色的演員。他一向喜歡大聲朗誦短篇故事,扮演每個角色,他還會製造各種音效,讓故事的演說更加生動。沒有人會在雷恩的課堂上打呵欠或睡著。你必須時時刻刻保持警戒,就像這一刻,大家就都全神貫注,注視著貝利,猜測雷恩下一秒鐘要做什麼。

在雷恩的凝視下,貝利不再揉臉頰,雖然他的臉上浮現了一道粉紅色的鞭痕。完全沒道理,但情勢就是逆轉了。現在看起來,犯錯的一方好像是貝利,好像是他做錯了什麼事,好像是他自己在錯誤的時間點站錯了位置,才導致他自己的不幸。傑瑞不安地在座位上蠕動,全身起了雞皮疙瘩。雷恩讓他見識到,不用說半個字就可以徹底改變教室裡的氣氛。

「貝利,」雷恩說,但他並沒有看著貝利,而是轉頭注視全班學生,好像他正和大家分享著一個貝利不知道的笑話。好像雷恩正和其他學生共同密謀著某項計畫。
「是,雷恩修士?」貝利問,他的眼瞳被鏡片放大。
靜默。
「貝利,」雷恩修士說,「你為什麼要作弊?」

據說氫彈爆炸的時候是沒有聲響的:它只會發出讓人眼睛瞎掉的白色閃光,瞬間殺人無數。聲響是在閃光之後才會有的,在靜默之後。而此刻,就是這種靜默,它的熊熊烈焰正照耀著整間教室。
貝利呆住了,嘴巴張大,卻說不出話來。
「你的沈默是表示你認錯了嗎,貝利?」雷恩修士問,他終於轉身看著男孩。
貝利死命搖頭。傑瑞忍不住覺得自己的頭也在搖,也正無聲息地幫著貝利否認。

「啊哈,貝利。」雷恩嘆了口氣,他的聲調顯露出無限哀傷。「我們該拿你怎麼辦呢?」他再度轉頭看著全班學生,好似他跟其他學生同一陣線--他正和大家一起對抗卑劣無恥的作弊。
「我沒有作弊。」貝利說,他的聲音發抖。

「可是,證據這麼充分,貝利。你的成績全部都是A,沒有一科不是。每一次測驗、每一份報告、每一回的家庭作業。只有天才才有可能表現得這麼優異。難道你自認為是天才嗎,貝利?」
他玩弄著貝利。「是啦,我不得不承認,你看起來是有那麼一點兒像--你的眼鏡,尖尖的下巴,還有凌亂的頭髮……」

雷恩傾身面向全班,猛然抬起下巴,等候著附和的笑聲,他全身上下的姿態都在暗示學生們必須發出笑聲回應。而他果然沒有失望,大家都笑了。嘿,現在到底是在幹麼,傑瑞疑惑著,儘管他也跟著群眾一起大笑。大家笑,是因為貝利看起來真的很像個天才嗎?或者是在諷刺他看起來就像那些老電影裡演的那種瘋狂科學家呢?

「貝利,」雷恩修士說,等笑聲逐漸平息,他再度把全副注意力轉向男孩。
「是。」貝利可憐兮兮地回答。
「你不用回答我的問題。」他刻意走到窗邊,讓自己的身子迅速融入窗外的街景中。九月的樹葉,已經轉為褐紅、變得脆薄。
貝利孤零零地站在課堂前方,宛如正承受著火刑。傑瑞感覺自己的臉頰似乎也在火焰的溫度下烤紅了。
「怎麼樣,貝利?」從窗邊傳來雷恩的聲音,似乎他的人並不在教室裡。

「我沒有作弊,雷恩修士。」貝利說,他的聲音中露出奮不顧身的勇氣,彷彿這是他必須緊緊攀住的最後一根浮木。
「那你要怎麼解釋你拿到的這些A?」
「我不知道。」

雷恩修士急促地在教室內繞行,「你都不會犯錯嗎,貝利?你既然能夠拿下全A的成績,表示你完美無瑕,不會犯錯。你是不是這個意思,貝利?」
貝利頭一次主動看向全班同學,無聲地懇求,好像某個受傷、迷路、被遺棄的小動物。
「只有神才能完美無瑕,貝利。」

傑瑞的頸子好痛,胸腔也好灼熱。他突然領悟到,剛剛自己連大氣都不敢喘。此刻他大口吸著空氣,但小心翼翼地,避免牽動任何一根肌肉。他真希望自己能夠變成隱形人。他希望此刻自己不在這間教室裡。他寧願此刻就在球場上,從起攻線奮力跑陣,尋找著可以傳球過去的隊員。

「你是不是把你自己跟神並列,貝利?」
閉嘴!你給我閉嘴!修士。傑瑞無聲地大叫。
「如果神是完美的,而你也是完美的,貝利,這是不是告訴了你什麼?」
貝利沒有回答,眼睛因為不敢置信而睜大。教室裡則一片寂靜。靜得傑瑞幾乎可以聽見電子鐘發出的聲音--在此之前,他從不知道電子鐘也會發出低鳴。

「還有另外一種可能,貝利,就是說,你並非完美。而當然啦,你並不完美。」雷恩的聲音夠更加溫柔了,「我知道你也不敢褻瀆神明的。」
「沒錯,雷恩修士。」貝利說,像是鬆了一口氣。
「所以,我們只剩下一種結論,」雷恩說,他的聲音清亮,變得激昂起來,彷彿他有了重大發現。「你作弊!」

就在這一刻,傑瑞恨透了雷恩修士。他幾乎可以嚐到胃部嘔出的恨意--那是一種酸酸的、腐朽的、灼熱的味道。
「你是騙子,貝利,你說謊!」這幾個字就像鞭子笞打過去。
你才卑鄙無恥!傑瑞想。你是大混蛋!
從教室後方傳來一個聲音。
「喔,放過那個小鬼吧!」

雷恩拿起鞭子四面揮甩,「誰?是誰在說話?」他濡溼的眼睛閃閃發光。
鐘聲響起,下課了。男孩們紛紛站起身,把椅子推向課桌,在一片凌亂的嘈雜聲中,大家都準備離開,遠離這個可怕的地方。
「等一下,」雷恩修士說。聲音雖然溫和,但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的:「大家都不准動!」
學生們再度坐回去。
雷恩修士憐憫地看著他們,搖搖頭,嘴唇綻開一絲黯淡、陰沈的微笑。

「你們這些可悲的傻瓜!」他說,「你們這些白癡!你們知道剛剛誰最棒嗎?誰最勇敢?」他把手擱在貝利的肩膀上,「葛瑞格.貝利。就是他!他勇敢地否認自己作弊。他勇敢地面對我的控訴!他挺直腰桿,站穩腳步。可是你們,紳士們,你們這些人,卻只會坐在那裡幸災樂禍,而另外那些看不下去的人,卻只敢袖手旁觀,任憑我為所欲為。剛才你們的表現,把這間教室變成了納粹德國。是啊,是啊。也許最後終於有人說話了。『哇,放過那個小鬼吧!』」他惟妙惟肖地模仿剛才那個低沈的聲音,「但這也只是個軟趴趴的抗議而已,力道太小,來得太慢。」

教室外的走道上響起雜沓的腳步聲,另一批學生等著要進入教室。雷恩故意忽視那些嘈雜聲。他轉身面對貝利,用教鞭點觸著貝利的頭頂,彷彿他正在為一位騎士授勳。「你做得很好,貝利。我以你為榮。你終於通過了最大的考驗--你忠於你自己。」貝利的下巴掉了下來。「你當然沒有作弊騙人了,貝利。」雷恩的聲音祥和,有如慈父。他朝所有學生比了個姿勢--他比劃起這些姿態的技巧,真是出神入化。「而你的那些同學,他們才是騙子!今天,他們欺騙了你。他們才是那些懷疑你的人--我從來沒有。」
雷恩走向他的課桌。「下課!」他說,他的聲音顯露出對所有人的鄙視。

取自誠品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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