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是個出了名的清官,他為了保護老百姓,幾次被朝廷撤職,他甚至敢上疏痛斥嘉靖皇帝,被嘉靖關進大牢,差點殺了頭,這在當時無人不曉。老百姓提起來,沒有不挑大拇指的。他當縣令時就敢得罪欽差大臣,如今,他又當起了應天巡撫,治那些貪官污吏就更容易了:應天巡撫,巡按十府的封疆大吏呀,了得!
要說這位海大人,真是個清官!這不,人家縣令出門還得三班衙役鳴鑼開道哪,他一個封疆大吏可倒好,自己一匹瘦馬,老母親和夫人兩頂小轎,加上年老的仆人海朋,就這幾個人,遛遛達達就來上任了。
來到郊外的接官亭,見那裏有不少老百姓,其中有一個婦女,身穿重孝。哀哀痛哭,周圍的人紛紛勸解。海瑞一見,準知道是老百姓在等著向他告狀呢。咽為他無論到哪里上任,都會遇到這種事,早就有了經驗。海瑞請母親和妻子先在一邊歇息,自己走上前,想先聽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原來,那婦人正是洪阿蘭,她聽說海瑞海大人要來上任,就到接官亭等候,準備攔轎鳴冤告狀,那些百姓,是一起來為洪阿蘭作證的。微服私訪本是海瑞一貫的做法,遇到這個機會,他豈能錯過。他以一個外鄉熱心人的身份,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了。同時,從百姓的口中得知此地官府的許多劣跡。令他吃驚的是,這些贓官的後臺,竟是卸任太師徐階。海瑞與徐階的關係很深,而徐階,儘管已經告老還鄉,但他在當地甚至在京都的威望和勢力都是不可小看的。所以,海瑞預感到此次赴任,整治地方貪官污吏的事情恐怕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樣簡單,正在這時,各府、縣官員來到接官亭迎接新任巡撫大人。只見開路的兵丁耀武揚威地驅趕著觀看的百姓,海瑞對這種欺負百姓的行為十分氣憤,但他不想此刻暴露身份,所以只能對此怒目而視。一位老大娘被撞倒,海瑞急忙過去攙扶,卻險些被一名官員的馬踏傷。那些官員們也看到了這位相貌不俗的人對他們的態度,見此情景,不禁哈哈大笑,開心地揚長而去。海瑞心想:小小的官兒就有如此囂張的氣焰,看來剛才百姓們所言不虛。
自從得知海瑞被欽點應天巡撫的消息,老徐階這幾天一直心神不安。他曾經與海瑞同朝為官,深知海瑞的為人。他明白,海瑞此來,定然會有一番作為。根據他的了解,海瑞一定會先拿一個最有民憤的官吏或惡霸開刀的。他徐階多年在朝為官,家中的子孫難免借他的勢力,在地方上得罪鄉鄰,尤其是他的二兒子徐瑛,自己因長子早喪,對徐瑛難免“有些”縱容,要是讓海瑞知道了那些事情……他越想越煩躁,命人立刻把二兒子叫來。
徐瑛進門,一見他爹的臉色,就知道今兒沒好果子吃,他趕緊假裝恭順地上前問安。老徐階迎頭就問前日打人、搶人的事怎么樣了。徐瑛一聽是為這事,松了口氣,告訴爹,遵照爹的指示,給知府送去三百兩黃金,給知縣送了二百兩,結果,把案子審成了誣告,將原告逐出公堂,早就沒事了。徐瑛奇怪,這點小事也至於讓老爹動怒嗎?
徐階一瞪眼:“你知道嗎,新任巡撫就要到了,你要再胡來,我看你怎么收場!”

“哼,不就是個巡撫嘛,大不了再多破費些金子罷了,我就不信,還有不愛財的官兒。”徐瑛滿不在乎。
徐階冷笑道:“你可知道,這新巡撫是哪個?此人姓海名瑞,字剛鋒!”見徐瑛一臉的茫然,不覺嘆了口氣“糊塗的東西,就知道吃喝玩樂、招災惹禍。我告訴你,這海瑞可是個大大的清官,倘若你的案子落在他的手裏,你呀,你是休想活命了!”
徐瑛這才有些見傻。正在這時,忽然這人來報,海都堂前來拜見徐太師。徐瑛立刻覺得兩腿有些發軟,說話的聲音也變了。徐階瞪了兒子一眼:“瞧你那出息!他不會這會兒就來抓你的。我對海瑞有活命之恩,想是他上任之後,得知我住在這裏,特地前來拜會我的。來呀,更衣會客。”
海瑞到了徐府,見府內到處是奇花異草,雕梁畫棟,奢華至極,不禁皺了皺眉,心說,這位老太師一輩子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到了主客廳,沒等進門,徐階早迎了出來。兩人見過了禮,攜手進了客廳,分賓主落了座。
說了些謙恭問安的話,徐階把話題引上了路:“剛鋒百忙之中造訪,必是有所見教了?”

海瑞見徐階主動把話題挑起,明白老爺子是有心理準備的,他欠了欠身,謙恭地說:“那年海瑞因上疏諍諫先皇,而被刑部擬處絞刑,多虧老太師挺身而出,在先皇面前保奏,才使下官留得性命,也才能有今日。太師恩同再造,海瑞沒齒難忘。”
徐階聽到海瑞這樣說,連連擺手說“哪里哪里”,那心裏卻十分受用。海瑞趁機又說:“海瑞今日登門拜望,一來是感激當年的活命之恩;二來,太師乃兩朝元老,經驗豐富,下官初任,有些事,還要向前輩討教。”
“不敢,老夫如有所知,必當以誠相告。”海瑞這樣的謙恭,使徐階非常得意,不知不覺就又擺起了老資格。
“請問老太師,在此地做官,應以何字為先?”

徐階心裏一沉,感覺這話裏有骨頭,他眼珠動了動,淡然一笑:
“唉呀,你,過謙了。既然你巡撫大人如此看得起老夫,我就直言了。此地刁民性情頑劣,素來誣告成性,各處告官的案件堆積如山,你老弟可不要被他們蒙蔽呀。對此,你應當簡政輕刑為要,大膽維護官府之威信,持平執法……”
“哦,持平執法!下官記住了。那……倘若是貪官枉法,殘害百姓,下官又當如何呢?”海瑞一本正經地問道。

“這……嘿嘿,剛鋒在說笑話了,誰不知海瑞是疾惡如仇的,你當年直言諍諫,連冒犯龍顏都在所不惜,何懼貪官乎。俗話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嘛。有人枉法,自然是要嚴懲不貸!”徐階的態度十分明確,只是頭上微微有些細汗。
“多謝太師指教,使下官茅塞頓開。”海瑞再次起身,向徐階表示謝意,然後,整了整衣服,似乎準備起身告辭了。徐階見了,暗自舒了一口氣,神色也恢復了正常。不料,海瑞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面向徐階又拱了拱手:“哦,下官還有一事請教:日前有華亭縣民女洪阿蘭,告貴府霸佔田地,強搶民女。不知此事下官該當如何處理?”
徐階的臉色有些發白:“呃……有這等事么?她告的是我府的哪一個?”

“令郎徐瑛!”
“這個……是這樣的,老夫為官一世,確實置辦了些田產,都是平價購買的,何言霸佔二字!小兒徐瑛,雖然學識淺薄,尚且循規蹈矩.,想來不會做出什么不法之事。剛鋒,我剛才說過,此地刁民誣告成性,你,可不要被刁民所欺呀!"最後這句話,徐階說完就有些後悔,這簡直有些哀求的意味了。
海瑞卻並不因此而退讓:“聽老太師之言,是斷無此事了?”
“斷無此事!”
“若真有此事呢?”
“若真有此事……哎,萬不可能!”徐階決定再不退讓了。
“假若證據確鑿呢?”海瑞今兒看來是打定主意不給老頭兒退路了。
“......那,那當然是按律而斷,不過......”

海瑞站起來,這次真的是要走了:“好,有太師的話,下官心裏就有底了。海瑞定不負老太師訓教,持平執法,秉公而斷。今日多有打擾,就此告辭了。”
海瑞走了半天,徐階還沒緩過勁兒來:好厲害的海瑞呀!全不念我對他的活命之恩,居然把我給繞在圈子裏了。也是我沒留心,把話說過了頭,要真是按律而斷,那不麻煩了么?徐階此刻心裏成了一團亂麻。
自從各府、縣官員沒有迎接到巡撫大人,這些天來,他們各個心裏忐忑不安,那些送禮品給新巡撫的,都被退了回來。而且,新巡撫對所有前來拜見的官員一律不見,相反,倒是貧苦百姓來找巡撫,立刻就能如願。這使那些心懷鬼胎的貪官們更加擔驚受怕,不知這位海大人想幹什么。這天,各府縣的正堂忽然接到通知,要他們到巡撫衙門候見,這些官員哪敢怠慢,當他們準時到齊了,卻發現華亭縣不僅來了縣令王明友,還來了個縣學教諭。這縣學的教諭,相當現在學校校長,只是個不人流的小官,按說他根本沒資格來的,可他卻確實是巡撫點名叫來的。一時間,眾官員如人五里霧中。
不一會兒,裏面傳令升堂,眾官員低頭魚貫而人。行罷參拜大禮,眾官依然不敢抬頭,只是紛紛告罪:“大人到任,我等迎接不到,望乞恕罪!”
只聽巡撫大人聲音十分平和:“哎呀,列位大人,迎接不到,乃是因本官不帶一兵一卒,不設威儀,何罪之有。況且,大家不是見過面了嘛。”
眾人慢慢抬起頭,朝上看了看,不禁面面相覷。海瑞見他們沒認出來,就提醒道,“各位大人忘了?就在接官亭前,不是差點把我踏於馬下嗎?”
眾官員這才認出了海瑞,頓時一個個脊梁溝裏直冒冷氣。海瑞倒是一點也沒生氣,他請眾人坐下,說有話要和他們敘談。等眾人都落了座,海瑞這才慢慢地說:“我請列位來,是因為有一件案子,我一個人拿不准,要與大家同審同問。華亭縣何在?”

“有!”王明友急忙起立答應。
“我來問你,洪阿蘭一案,你是怎樣判斷的?”
“是,卑職回稟都堂大人,此案卑職確是秉公處理的,那洪阿蘭乃是誣告徐二公子,被卑職當堂逐出,不予受理,已經結案了。”王明友把巡撫大人的意思領會反了,他以為大人對傳喚徐瑛不滿呢。
“華亭縣,這案卷上說,徐瑛清明時並未出城,是哪個作的證?”
“回大人的話,有本縣張生員為證。”

“張生員?”海瑞點點頭,暫時放下了這個話題,又問道:“那趙玉山是怎么死的?”王明友渾身一顫,感覺事情有些不妙,他強作鎮定地回答:“回大人的話,卑職只是輕輕打了他幾下,不想他年紀大了,突然死去。”
“嘿……”海瑞冷笑了幾聲“好一個秉公處理。”突然高聲下令,
“將洪阿蘭一千人犯帶上堂來!"王明友這才明白壞事了,很顯然,海瑞肯定是找出什么破綻了,可他想不出哪里出了毛病。
所有與此案有關的人,都被帶上了公堂,包括那個假冒的“張生員”。海瑞沒有像審訊那樣的聲嚴厲色,語氣倒是出奇的乎緩:
“徐瑛,洪阿蘭告你強搶民女,你,有什么說詞么?”

“回稟都堂大人,在下乃相門子弟,自幼讀書知禮,豈能做違法之事。況且清明節在下並未出城,此案已由華亭縣王老爺明斷結案,望都堂大人勿聽刁民誣告,還看家父面上秉公結案。”徐瑛雖然有些害怕,但他從來沒遇到過不給他徐家面子的官兒,所以,答話還是挺流利的。“哦,你,有證人?”海瑞嘲弄地問。
“有證人。”徐瑛沒聽出話音兒。
“唔,有證人就好結案了。”海瑞話裏有話。

徐瑛一聽,敢情是走過場啊J他來神兒了,把胸脯一挺:“大人只管放心,咱這邊是證據確鑿,如有虛誤,甘願反坐!"
“哼,哼哼,好個甘願反坐!”海瑞見這狗東西自己套上了絞索,就不慌不忙地開始收線,“張生員,我問你,清明節徐瑛可是在你家讀書?”
“張生員”點頭哈腰,一臉職業奴才相地答話:“回大人話,大人說的一點也不錯,那日徐公子正是在我這兒讀書,不但讀書,而且還寫文章了呢。”
徐瑛、王明友腦袋嗡的一聲,心說這狗奴才,巴結主子昏了頭,怎么胡起來啦!
海瑞十分感興趣地問:“哦?寫的是什么文章啊?”

“唔……是……《千字文》......不,是……《百家姓》。”看來,這東西只知道這兩部書。
“啪!”海瑞一拍驚堂木:“大膽的奴才,竟敢冒充生員,該當何罪?”
“小人的生員是真的。”狗東西還不知死。

“我問你,你何時入學?”一句話問了個白瞪眼——這問題事先沒排練過呀。徐瑛一看,要漏兜!趕緊給王明友使眼色。王明友到這時只能硬著頭皮上了:“稟老大人,他確實是縣學的生員。”
“不許多口!"海瑞這回可不客氣了,他轉臉發問:“華亭教諭,你可曾認識這一生員?”這句話猶如一聲霹靂,使徐瑛等人呆若木雞,敢情在這兒等著我們哪!眾人幾乎把縣學教諭給忘了。
那縣學教諭是位老學究,他眼神不好,可剛才的話,他聽得清清楚楚。此刻,他走到“張生雖”面前,老老實實地湊近了仔細端詳,半天才轉身答道:“下官不認得,本學沒有此人。海瑞這才真正擺出巡撫正堂的威風:“大膽奴才,冒充斯文,充當假證。來呀,大刑伺候!”堂下衙役兵丁齊聲吶喊回應,緊接著,好幾套刑具“嘩啦啦”扔到大堂上。那狗東西一見這陣勢,雙腿一軟,堆在地上:“慢慢慢著,別別別別動大刑,我我我我說實話,奴才是是是徐府家人徐富,我我我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望老大人恕罪。”
“若要減罪,就說實話!”

“是”徐富對徐瑛和王明友說,“二公子、王老爺,小的顧不得你們啦!”然後不等再問,就把如何在清明時節與徐瑛上墳玩耍,如何搶走洪阿蘭女兒、打傷趙玉山,如何買通松江知府與華亭縣令、賄金多少,如何讓仵作假驗無傷,如何假冒生員作證,如何將趙玉山杖斃公堂,最後將真的人證與原告逐出公堂,就此結案。一五一十,像鬧肚子一樣,一口氣全“吐嚕”出來了。
海瑞讓徐富據結畫押之後,命人撤去松江知府和華亭縣令的座位。海瑞怒視著貪官和惡霸:“爾等貪贓枉法,無惡不作,相互勾結,苦害良民。似這等惡勢力不除,地方上永無寧日。來呀,將這些貪官、惡霸綁了!"
海瑞站起身,下達了判決:“徐瑛,強搶民女、毆打良民、行賄官府、假證殺人,按律當絞!華亭縣令,貪圖賄賂、包庇鄉紳、杖斃原告、草菅人命,按律當斬!杭州知府,為非作歹、結交權貴,革職囚禁,只候朝命!家奴徐富,冒充斯文、出具假證,念在俱實招供,從寬論處,杖刑一百,監禁三年!”判決完畢,一千人犯被帶了下去。
海瑞又命巡撫衙門的人,帶領洪阿蘭到徐府,將她的女兒要出來。洪阿蘭激動得不知說什么好,只顧跪在地上磕頭,祝願這位青天大老爺洪福萬代。
洪阿蘭走後,海瑞發現,其他的官員還呆呆地坐著,猶如木像泥胎,就問道:“列位大人,此案斷得可公道否?”那些官員如夢初醒,紛紛打躬作揖地回答:“都堂大人斷得極是,我等心服口服。”個個心裏忐忑不安,不知下面又輪到誰了。海瑞和顏悅色地說:“似這等貪官污吏,若不早除,民不聊生,國家不寧。你等安心供職,務必要心係國計民生才是,不可蹈他們的覆轍。各自回衙理事去罷。”那些官員如同聽到大赦令一般,逃命般地出府去了。
洪阿蘭的案件引起了極大的轟動,消息不脛而走,百姓奔相走告,應天巡撫是“海青天”,專為老百姓作主,一時間,到巡撫衙門告狀的人蜂擁而至。海瑞二看狀紙,霸佔田地、搶奪財物、殺死人命,一篇篇都是狀告徐府的,看來,這徐府對於百姓來說,簡直勝過了天災。憑心而論,處理徐瑛,梅瑞不是沒有一點顧慮的。因為徐階對海瑞有活命之恩,如今,海瑞要處理他徐階的兒子,會不會讓人說自己是忘恩負義呢?海瑞確實是有些為難。
海瑞的老母親自從隨兒子到任以來,聽到百姓紛紛讚揚“海青天”,覺得這是對自己多年守寡,含辛茹苦撫養教育兒子的最好回報。這天,當海瑞退堂回到家中,她心疼地看到,兒子每日為公事操勞日漸消瘦,她叮囑兒子要注意身體。海瑞隨口答應著,有些心不在焉,這可不像平日那個有問必答的孝順兒子。老太太還注意到,兒子在暗暗地嘆氣,就忍不住詢問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海瑞有事一向不瞞母親,見母親問,就說了實情:“母親有所不知,孩兒到任以來,不斷接到百姓控訴,都是告的徐階。您知道,當年我在天牢的時候,老太師曾向先主上本保我,那時他在我心中確實是一個堂堂的正人君子,想不到現在,他竟變成了個橫行鄉里的惡霸。”
“哪你打算怎么辦呢?”

“我?我打演算法辦徐瑛,為百姓伸冤!另外要求徐階將霸佔百姓的田產,一律退回原主!”
一旁的老家人海朋聽見了海瑞的話,急忙上前勸阻,他在海家一輩子,經歷了海瑞的全部磨難,他非常了解主人的性格。他提醒海瑞,那徐階雖然已經告老,但朝中知己甚多,聲勢浩大,只恐怕動他不得。
“老爺你自為官以來,屢屢遭到貶斥,丟官人牢,都是因為秉公直言抗上啊!這次,好容易聖上垂青,放了這任巡撫,還望老爺三思而行。”老家人的話實實在在,句句中肯。海瑞感激地說;“您老這些年隨我飽經風霜,歷經磨難,您的心情我知道。可我海瑞雖受折磨,卻壯志未改,為了黎民百姓,哪怕勢力再大的人,我也要與之較量一番。”
海瑞的妻子也忍不住搭了腔:“你這些年為百姓受盡了折磨,我沒有一時不支援你。這幾年你不斷的升遷,我自然也很高興,但我更知道,你的職位越高,越容易多為百姓做事。你殺徐瑛,雖是不因私而廢公,卻恐怕被人說你是忘恩負義。徐太師又是個權勢極大的人,此事我看還是要從長計議。不要再落得遭報復,丟官罷職。那樣,你就再沒辦法為百姓辦事了。”“我知道”海瑞說“你說的十分有道理,可我一想到徐家父子所做的那些事,我就無法再顧及私情了。雖然他對我恩德不淺,可事到如今我怎么能夠因為私人感情,忘記了百姓的疾苦,置國法於不顧呢?那百姓們不是白叫我‘海青天’了么?不能秉公執法,我就是做了再大的官,又有什么用!”理越辯越明,老母親對兒子的不改初衷十分欣慰,她堅決支援兒子為民伸冤,如果因此而再遭誣陷,丟官罷職,就回老家去,務農為生。
母親的話使海瑞堅定了信念,他決定,立即出告示,命令所有的鄉紳,在十天之內,一律退回強佔百姓的田產,如逾期不辦者,嚴懲不貸。
徐階心裏那個亂:他後悔不該告老還鄉,要是自己還在官位上,又何必懼怕一個小小的應天巡撫。他打心裏恨那個不肖的兒子,從來不聽他的話,直到惹下了殺身之禍。他更恨那忘恩負義的海瑞,為了自己清正廉明的名聲,不惜讓他這風燭殘年的時候,後繼無人。巡撫衙門的告示分明是衝他徐府來的,要依著他,決不會搭理什么告示的。可自己的兒子還在人家手裏,他是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頭哇。再說,老伴和兒媳成天哭哭咧咧地向他要人,他也真扛不住了。於是,他決定到巡撫衙門去見海瑞求情。

海瑞自從對徐瑛等人下了判決,就料定徐階會來說情,通過詳細的調查,他已經看透了徐階的為人是這個地方貪官的後臺,他本人就是個無惡不作的大壞蛋。對於徐階,他再沒有什么私情方面的顧慮了,他已經準備好與這個惡霸豪紳進行正面的交鋒。
徐階來到巡撫衙門後,再沒了恩人的面孔。一見面,他就長嘆一聲:“唉,海大人,前日你來問我犬子的情況,是我一時失察,說了錯話。海大人走後,我將那畜生找來,再三追問,他才吐出實情,真正是個不肖之子。如今被海大人捕獲歸案;不知要如何發落?”先改稱呼後認錯,讓你從人情方面先失一分,老太師這是以退為進。
“徐瑛搶奪民女、賄賂官員、逼死人命,按律當處絞刑。”以不變應萬變,海瑞穩穩地接住話頭。
徐階對海瑞的回答並不感到意外,他深吸了一口氣,平靜一下自己。十分鄭重地說:“海大人秉公斷案,老夫甚是欽佩。”
“豈敢。”

兩次迂回都碰回來了,只好明說:“只是我長子早已去世,只剩下這個孽障,念我風燭殘年,再無後人,就該從輕發落才是。”這話的骨頭在“就該”二字:你海瑞不能只“念”我這一點,你欠我的,所以“就該”還!
“太師之言差矣,”海瑞不跟他繞圈子“你有愛子之心,可那老百姓,也有父母兄弟、妻子兒女、骨肉之情,就說洪阿蘭,丈夫被人逼死、公公被人杖斃、幼女被人搶奪,其遭遇之慘,人神共悲。我若徇情枉法,上與王法有悖,下對不起黎民百姓,就是神靈有知,也不能饒恕。”乾脆把話說到頭。
“剛鋒啊,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原是不差的,可……唉,念在你我曾同朝為官,看在私交的份上,就,就通融通融吧。”老頭子終於挺不住了。這大概是他頭一次這樣求人。
海瑞要不是對徐階有深刻的了解,心理上有準備,面對眼前這個垂老的人,結結巴巴,低聲下氣地求情,還真不知道是否能夠不為所動。但現在,這一套就騙不了海瑞。他義正辭嚴地回答:“我如通融了老太師,無異於使百姓冤沉海底,讓國法律條束之高閣。”
“海瑞,你當年上疏先帝,冒犯君王,被打人死囚牢中,滿朝文武只有老夫一人上本解救你,才使你保住了性命。試想,你當年若是喪了命,現在還能巡按十府,為民伸冤嗎?”這就叫“圖窮匕見”,老傢夥算是祭起殺手了。
海瑞很鎮定,因為這是他近來一直在問自己的問題,如果他自己不能回答自己,他也不會如此堅定。不管怎么說,活命之恩確非小事啊。
“老太師,您這話說的可有些欠考慮,不錯,我是人過死囚牢房,可我海瑞上疏是為了江山社稷,您當年上本營救,同樣是為了江山社稷。而您的兒子被打人死牢,卻是因為作惡多端,欺壓良善,這兩件事豈能相提並論!試想,當年海瑞若因不法而獲罪,太師您還可能鼎力柑助嗎?”

“那……我退田贖罪,以錢、米充軍餉、軍糧,這也完全符合大明律例。這樣,你既執了法,又救了人,豈不是兩全齊美。”
海瑞漸漸地壓不住火了:“你家二十萬畝田產,有多少是強佔來的,你知道,我也知道。我已出了告示,要鄉紳限期退田,徐府也不例外。執法持平是太師你說的,交糧贖罪那是妄想!殺人就得償命,何況還不只一條。”
徐階也急了:“海瑞!你,你以怨報德,喪盡天良。我退田納糧你還要殺我兒子,你這樣一意孤行,只怕你……”
“怎么樣呢?”

“只怕你頭上的烏紗帽要戴不長遠了!"
“哈哈哈哈,我海瑞既要做清官,就已然把生死榮辱置之度外了,又何懼丟官罷職,縱然是丟了烏紗帽,能留下個清廉的名聲,此生足矣。”到這份兒上,雙方已經沒有什么好講的了,海瑞雙手端起茶盞,向徐階示意:“請。”這是過去的一種禮節——端茶送客。徐階氣急敗壞地出了門,一邊走,一邊嚷:“好你海瑞,你也太狂了,你等著,早晚我讓你知道我的厲害!”
徐階回到家中,還餘怒未消。一群鄉紳聞聽徐階去了巡撫衙門,都來打探消息,見徐階灰頭土臉地回來,一個個都泄了氣,連老太師都碰回來了,看來,這田是非退不可了。
徐階決定給京都寫信,讓皇帝身邊得寵的太監張公公在皇帝面前進讒言,說海瑞在此地魚肉鄉紳,假借百姓的名義,排除異己,有悖聖恩。這樣,皇上一定會把海瑞調離此地。眾鄉紳紛紛說好,表示願意負擔在京都打點的費用。徐階趁機要鄉紳們拿出三千兩黃金,二千兩給張公公,一千兩打點朝中官員。
等鄉紳們把黃金湊齊,徐階就派人帶著他的親筆信和一千兩黃金給i公公送去,又給他的門生戴鳳翔寫信,讓他在朝中活動,配合張公公。這一切做完以後,徐階就焦急地盼著京都的回音,要知道,海瑞調離早與晚,關係到他兒子的性命呀!他能不急嗎?
皇帝真的聽信了讒言,下令罷免了海瑞的官職,而接替海瑞的,正是徐階的門生戴鳳翔。

本來每日如坐針氈的徐階,聽到這個消息,高興得就差翻跟頭了。他也顧不上矜持了,親自跑到接官亭迎接自己的門生弟子。那戴鳳翔可不像海瑞,真正是前呼後擁,威風八面。他一見徐階親自來迎接他,急忙下轎,就要行弟子之禮。徐階顧不上還禮,就訴起苦來:“賢契呀,可把你等來了,那海瑞可把我害苦了。你若是再遲來一步,我兒的性命休矣。”
“老太師不必驚慌,門生到任以後,會立刻釋放二公子,使您父子團聚。”
海瑞也聽說了徐階派人到京都活動的事,他並不怕朝廷對他如何,只是一心想把開了頭的事情做完。為防止因他的變故而讓徐瑛、王明友等貪官惡霸再次逍遙法外,他決定立即將王明友、徐瑛處死。正當他命令將犯人從死囚牢中提出,親自用朱筆在死刑犯的背標牌上圈上“斬”字,只等時辰一到,就開刀問斬的時候,忽聽門外叫道:“聖旨下!”海瑞急忙下令,先把犯人押往刑場,這裏馬上設擺香案接旨。
戴鳳翔趾高氣揚地來到巡撫大堂,展開聖旨,高聲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應天巡撫海瑞罷職,其職由戴鳳翔接任。欽此。”

海瑞按規定望旨謝恩以後,便請問欽差大人,新任巡撫何時到任。戴鳳翔一揚脖子,把嘴一撇:“下官便是戴鳳翔!”
“哦,此次接任,倒是快得很哪,看來有人是急於要海瑞離開此地呀。”海瑞說完,嘲諷地看了一眼站在一邊的徐階。
徐階不理會海瑞的嘲諷,他俺飾不住內心的得意,他要戲弄一下海瑞,好好出出心裏的惡氣;“剛鋒啊,前日老夫對你良言相勸,可你卻執意不聽。如今,你將要罷官而去,我還有一言奉敬,往後做事可不要做絕啦,你幾十年的宦海沉浮,毛病就在於矯枉過正,到處傷人。你也年紀不小了,奉勸你今後要多修練修練,不要再那么鋒芒畢露啦。”
“哼哼,老太師,你講錯了。我海瑞雖然罷了官,卻留下了清官的好名聲。強如那些身居高位,卻貪贓枉法的人,生前死後都是要被人唾罵的。假如有朝一日再做官,我依然會對贓官惡霸嚴懲不貸!"

一番話,說得徐階啞口無言。正在這時,中軍來報,行刑的時辰已經到了。海瑞傳令開刀問斬。驚得徐階差點犯了心疼病,戴鳳翔急忙攔阻:“哎哎,徐瑛不能殺,徐瑛殺不得!"
“為什么殺不得?”
“哦,下官聽得張公公口傳皇上旨意,徐太師於國有功,其子徐瑛理當緩刑,聽候朝旨。”管他有沒有,先擋過去再說。
“朝旨何在?”
“這個,隨後就到。”
“哼,既然沒有朝旨,你就攔阻不了我傳令開刀!”海瑞根本不理他。
一時間戴鳳翔有點兒見傻。徐階急了,他大聲嚷道:“你已經被罷官了,再也沒資格傳令了!”
“唉,啊,對呀,現在我是巡撫,一切都是我說了算;你已經不能再在這兒傳令了。”

“嘿嘿,這令箭、印信還沒交割,我怎么就傳不得令了呢?”
徐階就像被兜頭潑了一桶冰水,差點尿了褲。“那,你現在就請交割吧。”戴鳳翔也急了。
海瑞點了點頭,向老家人海朋吩咐道:“取印信來。”
海朋猶豫了一下,想說什么,終於沒說出來,默默地到後堂去拿官印。
徐階和戴鳳翔都松了口氣。不多時,海朋取來了官印,海瑞接過來,托在手上。
“快給……請海大人交印吧。”戴鳳翔強忍著才沒有伸手搶奪。
“慢著,我要先斬人犯,再交官印。”海瑞將官印高高舉起,大聲下達最後的命令:“傳令開刀!"
老海朋興奮地高喊:“海大人有令,開刀!"
戴鳳翔呆若木雞。
徐階癱坐在地。
海瑞摘下頭上的烏紗帽,連同官印一起放在書案上。然後,一抖袍袖,昂昂然,出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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