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       【龍應台】
  新安上河圖
  
  這幾年,美君不認得我了。
  我陪她散步,她很禮貌地說,「謝謝你。有空再來玩。」
  每隔幾分鐘,跟她說一遍我是誰,她看看我,閃過一絲困惑,然後 做出很有教養的樣子,矜持地說,「你好。」
  奇怪的是,連自己的獨生女兒都不記得了,她卻沒忘記淳安。
  開車帶她到屏東的山裡去,她一路無言,看著窗外的山景,突然說 ,「這條路一直下去就會到賀廟,轉一個彎,往江邊去,會經過我家 。」
  從後視鏡裡看她,她的面容,即使八十四歲了,還是秀麗姣好的。
  我問她,「你是應美君嗎?」
  她高興地答,「是啊。」
  「你是淳安人嗎?」
  她一臉驚喜,說,「對啊,淳安人。你怎麼知道?」
  
  天黑了,帶她上床,幫她蓋好被子,她怯怯地問,「我爸爸在哪裡 ?我媽媽呢?」
  我決定去一趟淳安,找余年春。
  美君此生看不見的故鄉,我去幫她看一眼。
  余年春,是美君的同村同齡人。幾年前三峽建水壩,中國政府為百 萬人的遷移大費周章,建新村、發償金,還有老居民死守鄉土不退。 余年春看得熱淚盈眶,看不下去了。
  他回想起一九五八、五九年,淳安人是在什麼情況之下被迫離開祖 輩已經生活了一千多年的故鄉的。
  毛澤東在一九五七年提出「趕英超美」的口號,在共產黨八大預備 會議中,他熱切地說,共產黨要「完全改變過去一百多年落後的、被 人家看不起的、倒霉的那種情況,而且會趕上世界上最強大的資本主義國家,就是美國。這是一種責任。否則我們中華民族就對不起全世 界各民族,就要從地球上開除你的球籍。」
  在這種思維的推動下,開發新安江成了急切的重大項目。三十萬淳 安人,為了「國家」整體的進步,必須遷走。一個個村子化整為零, 一個個大家族被拆開,從薪傳千年的家鄉土壤發配到百里千里以外分散各省的窮鄉僻壤。
  結果就是,到了任何一個陌生的村子,淳安人在當地人眼中,都是 一群語言不通、形容憔悴、貧無立錐之地的「難民」了。家裡沒有一 張八仙桌可以帶得出來,也無法跟當地冷眼瞧著你的人解釋:「嘿,我家餵狗的碗,都是宋朝的瓷器!」一向以「詩書傳家」為榮的淳安 人,如今一身孑然,滿腹辛酸,淪為困頓襤褸的新移民,又從刀耕火 種開始。
  
  如果美君在一九四九年沒離開淳安,她就會和她今天仍舊思念的爸 爸媽媽,還有她自己的孩子,經歷被迫遷徙的這一幕:
  諫村是淳安遠近聞名的大村,全村二一四戶,八八三人,也是一個 非常富裕的地方,村莊臨溪而築,依山而建,黛墻青瓦,雕樑畫棟。 一九五九年三月,通知我們移民,一只雕花大衣櫃收購只給一元二角八分錢。一張柏樹古式八仙桌只賣六角四分……到了四月三日,搬遷 的那天,拆房隊已進了村,邵百年的母親坐在椅子上呼天嚎地哭叫著不肯走,拆房隊繩子捆上他家房子的棟樑,幾位拆房隊的人把這位老 人連人帶椅子一起抬出門外,房子也就頃刻倒下了。
  帶著一點不甘心和不服氣,八十幾歲的余年春費了五年的時間,把 千島湖水底的淳安城一筆一筆畫出來。故鄉的每一個祠堂、寺廟、學 校、政府建築,每一塊空地、每一條溝渠、每一條街和巷弄,以及街上的每一戶人家和店鋪──哪一家比鄰哪一家,哪一家的主人姓誰名 誰、店鋪什麼名號,鉅細靡遺,一點不漏。余年春找出零落四方的鄉 親老人,一個一個詢問,一件一件比對,然後用工筆,像市政府工務部門的官方街道圖一樣,細細地還原了被奪走的故鄉風貌。
  打開在我眼前的,是一幅捲軸,淳安古城的「清明上河圖」,我第 一次,看見屬於美君的新安江畫像。
  面對著這張不可思議的圖,我問,「您知道美君的家在哪裡嗎?」 。
  「知道,」余年春說,「上直街九十六號。」
  
  他彎腰,把上直街九十六號指給我看;真的,如美君所說,就在新 安江畔。
  「不會錯吧?」我問。
  「絕不會錯。」老人十分篤定地說,「你看,美君的父親叫『潘芳 苟』,這圖上寫著嘍。」
  彎下腰細看,上直街九十六號的那一格,果真寫著「潘芳苟」三個 字。
  「那麼,」我沈思著,「美君在一九四九年離開的城門,有兩個石 獅子守著的那座城門,走向杭州,然後從此回不了頭的,會是哪一個 城門呢?」
  「在這裡。」老人用手指在畫上標出城門的位置。
  三米長的捲軸,張開在一張狹窄的木床上,窗外的光,因為窗子老舊,也只能透進來一點點。在這侷促而簡陋的房間裡,連一張書桌都 沒有,他顯然得跪在地上作畫。余年春一筆、一筆,畫出了全世界沒 有人在乎,只有他和美君這一代人魂縈夢繞的水底故鄉。
  
  回到千島湖畔的飯店,我開始看那水底淳安的錄影帶。
  當地政府為了觀光的需要,派了攝影隊潛入幾十公尺深的湖底,在 古城沈沒四十年之後,去看看水草中閉著歷史的眼、沈睡的淳安。
  湖底深處,一片地心的漆黑;攝影隊的燈,在無邊無際的幽暗中, 像一只太小的手電筒,只能照亮小小一圈。鬱鬱的水藻微顫,一座老 屋的一角隱約浮現,精琢的雕花,厚重的實木──這,會是美君當年天涯漂泊、如今至死不渝的雕樑畫棟嗎?
  緩慢的光,沒照到城門口那對石頭獅子,但是我總算知道了:他們 仍在原來的位置,美君一九四九年冬天回頭一瞥的地方。
  
  追火車的女人
  美君緊緊抱著嬰兒離開淳安,在杭州上車時,火車站已經人山人海 ;車頂上綁著人、車門邊懸著人、車窗裡塞著人、座位底下趴著人、 走道上貼著人。火車往廣州走,但是在中途哪一個荒涼的小鎮,煤燒光了,火車不動了。於是有軍官出來當場跟乘客募款,收集買煤的錢 。
  火車又動了,然後沒多久又會停,因為前面的一截鐵軌被撬起來了 ,要等。等的時候,美君說,旁邊有個媽媽跟一路抱在懷裡的四、五 歲大的孩子說,「寶寶,你等一下哦,不要動。」
  女人爬過眾人的身體,下了車,就在離鐵軌幾步之遙的灌木後頭蹲 下來小解,起身要走回來時,車子突然開了。
  「我們就眼睜睜看著那個女人在追火車,一路追一路喊一路哭一路 跌倒,她的孩子在車廂裡頭也大哭,找媽媽,但是誰都沒辦法讓火車 停下……」
  「你記得她的臉嗎?」我問。
  
  「我記得她追火車的時候披頭散髮的樣子……」
  美君半(響)不說話,然後說,「我常在想:那孩子後來怎麼了? 」
  火車到了湖南衡山站,美君跟兩個傳令兵抱著孩子擠下了車。
  想到那個追火車的女人,她決定把懷裡的嬰兒交給衡山鄉下的奶奶 。這樣的兵荒馬亂,孩子恐怕擠也會被擠死,更別說在密不通風的車 廂裡得傳染病而暴斃。一路上,死了好幾個孩子和老人。
  應揚,讓奶奶抱著,在衡山火車站,看著美君的火車開走。他太小 ,連揮手都還不會。
  美君繼續南下,到了廣州。丈夫,帶著憲兵隊,駐守著廣州天河機 場。(三)


  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       【龍應台】
  
  那個時代,每一個小小的、看起來毫不重要的片刻的決定,都可能 是一輩子命運的轉折點。
  不能不遇見你
  我到了廣州。
  問廣州人,「聽過天河機場嗎?」
  搖頭。沒有人知道。
  問到最後,有個人說,「沒聽過天河機場,但是有個天河體育中心 。」
  我到了天河體育中心。龐大的體育館,四邊的道路車水馬龍,哪裡 還有一點點軍用機場的影子?可是一轉身,大馬路對面有一片孤伶伶 的老牆,旁邊是個空曠的巴士轉運站,而這堵老牆上寫的字,讓我吃了一驚。「空軍後勤廣州辦事處」,好端端寫在那裡,竟然是一九四 九年之後不再使用的正體字。
  好了,那真的是這裡了。
  
  美君的丈夫龍槐生,帶著他的憲兵隊嚴密防守天河機場。不多久, 他認為是自己一生最光榮的任務來了:「一九四九年五月,先總統搭 中美一號蒞天河機場,時有副總統李宗仁、行政院長閻錫山等高級首長在機場相迎,在此期間夜以繼日督促所屬提高警覺,以防不測。」
  我翻著槐生手寫的自傳,心想,爸爸,一九四九年五月,蔣介石已 經下野,不是總統了,而且,五月的時間你也記錯了吧?那時首都南 京已經易幟,上海即將失守,蔣介石搭著太康艦和靜江輪來回於浙江沿海和台灣各島之間,到處考察形勢,思索將來反攻的據點要如何布 置,五月他沒去廣州啊。你看,一九四九年五月十八日,蔣的日記寫 的是他對澎湖的考察:
  昨晡在賓館附近沿海濱遊覽,瞭望對岸之漁翁島,面積雖大但其標 高不過五十公尺,亦一沙灘樹木極少,植物難產。聞動物除印牛種較壯大外,餘亦不易飼畜,以其地鹹質甚大,無論動植皆不易生長,而 且颱風甚多。惟其地位重要,實為台灣、福州、廈門、汕頭之中心點 ,不惟台灣之屏障而已。初到忽熱甚悶,入浴晚課,聽取夏功權廈門情形報告,後十時就寢。
  三十歲的憲兵連長龍槐生在認真駐守天河機場的時候,自然不會知 道,那巨大的歷史棋盤,已經定案,他也是一個過了河的卒子。但是 他看到人潮,逃難的人潮,流過天河機場前面的大馬路,往黃埔碼頭湧過去。他並不知道,在他眼前湧過去的人潮裡,有來自山東的五千 個中學生,流亡了幾千里,他們的校長們正在和國軍的將領協商,孩 子們要怎樣才能搭上前往台灣的船。那個「其地鹹質甚大,無論動植皆不易生長,而且颱風甚多」的澎湖島,正張口等著他們到來。
  
  這年,香港科技大學的校長、創下高溫超導世界新紀錄而著名的物 理學家朱經武,才七歲,喜歡玩泥巴、抓泥鰍、把破銅爛鐵亂湊在一 起發熱發電。他跟著父母兄弟姊妹一家八口,加上一個老祖母,從武漢坐船搭車,一路南下,臨出門前還把一隻小黃狗抱在身上,帶著走 天涯。沒想到狗一上火車,從窗口一躍而出,不見蹤影,小小經武差 點哭了出來。
  朱爸爸是美國華僑,上波特蘭的航空學校,學習飛機駕駛。一九三 二年九一八事變爆發,二十六歲意氣風發的朱甘亭熱血奔騰、日夜難 安,於是決定人生大急轉:他把自己心愛的哈雷重型機車送給一個好友──好友被他的「壯士斷腕」嚇了一跳;朱甘亭轉身就離開了舊金 山,飛到南京,報名加入了中國空軍。
  一九四九年五月的這個時候,朱家到了廣州;朱甘亭少尉讓家人先 到黃埔碼頭,直接在船上等候,因為他負責剩餘物資的處理,必須押 一箱空軍後勤的黃金上船。他說,我隨後就趕到,船上相會。
  「可是,」經武說,「我們在船上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半夜,爸爸 一直不來。碼頭上滿滿是上不了船、露宿的難民,而船馬上要開了, 爸爸還不見。我媽又急又怕,祖母也滿臉憂愁。到最後,清晨兩點,爸爸終於出現了,氣急敗壞的,趕得滿頭大汗。原來,爸爸的吉普車 ,經過天河機場時,不知怎麼裝黃金的箱子掉了下來,散了一地,被 駐守天河機場的憲兵隊給攔住,不管怎樣就是不讓他帶走,他交涉到半夜,還是不放行,最後只好空手趕了過來。」
  「什麼?」我問,「你是說,天河機場的憲兵隊?」
  「對啊,」經武答說,「那一箱黃金就被憲兵隊拿走了。他自己也 差點脫不了身。他如果沒趕上船,我們大概從此就拆散了,一家人以 後的命運──包括我自己,很可能就兩樣。」
  「慢點慢點朱經武,」我說,「你是在講,我爸爸搶了你爸爸一箱 黃金?」
  
  他笑了,有點得意,「可以這麼說。」
  「不要笑,我記得龍爸爸的自傳好像有提到黃金。你等等。」
  在港大柏立基學院的寫作室裡,我從書架上把父親的自傳重新拿下 來,找到了天河機場那一頁:
  一九四九年五月,在廣州停留待命,負責天河機場警戒。並在機場 到香港的沿路加派雙哨,以確保機場安全。時有一走私集團劉姓首腦 ,拿出黃金五百兩私下賄賂,要我放行二十輛卡車私貨,我雖未負緝 私任務,但立即嚴詞拒絕,並報請上級處理。
  我指著這一段,一字一句唸給朱經武聽,然後反問他,「怎樣?朱 爸爸那時不姓劉吧?」
  
  追火車的小孩
  
  我在夜車裡,從廣州東站駛往衡陽站。晚上十一點發車,清晨五點 鐘可到。總路程五百二十一公里。這個里程數,我開過。一九八七年,第一次去柏林,就是開車去的,從法蘭克福開到仍在圍牆中的柏林 ,是五百六十公里。
  一進入東德區,所謂公路其實就是一條被鐵絲網、探照燈和監視塔 所圍起來的一條出不去的隧道。接近關卡檢查哨時,看到穿著制服的 邊境守衛,有一種恐怖的感覺。
  都是回鄉的人吧?廣州東站的候車室裡,起碼有上千的人,聚在一 個大堂裡,聽見的全是熟悉的湖南話。很多民工,帶著鼓鼓的麻袋─ ─都是那種紅藍白三色條子的大口麻袋,大包小包的,全身披掛。出來打工的人,這很可能是兩三年才一次的回鄉。家裡的孩子,可能都 認不得自己了。
  人們安靜地上車,一入廂房,放好行李,爬上自己的舖位,就把燈 滅了。燈滅掉的那一刻,整個世界就沒入鐵輪轟轟隆隆的節奏裡。行 駛中的夜行火車永遠是浪漫的,車廂像個秘密的、無人打擾的搖籃,晃著你疲倦的身體;韻律勻勻的機械聲,像一頂溫柔的蚊帳,把你密 密實實地罩在搖籃裡。
  
  美君從廣州站上車,李佛生,那兩位淳安一同出來的庄稼少年之一 ,陪著她走。廣州半年,美君看見了更多的生死離散;她決心回到衡 山,無論如何把孩子帶出來,繫在身邊。可是,她還沒想到,分隔半年,孩子也不認得她了。
  我在二零零九年走的這五百二十一公里鐵路,就是一九四九年九月 美君走過的鐵路。
  美君的火車在清晨到了衡陽,不走了。前面到衡山的鐵軌被爆破, 斷了。火車裡的人,心急如焚,面臨抉擇:是坐在車裡等,還是下車 走路?
  那個時代,每一個小小的、看起來毫不重要的片刻的決定,都可能 是一輩子命運的轉折點。   (四)


  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        【龍應台】
  
  翻開縣志,燈下夜讀,每一個字都在呼喊,我才知道,啊,一九四 九年,多麼普通的一年啊!
  最普通的一年
  和應揚走在田埂上,幾株桃樹,枯枝枒上冒出了一粒粒嫩色的苞, 襯著後面灰色的天空和黛色的山巒起伏,像一個超大的美麗畫布,前 景還有一隻水牛坐在空地裡,悠悠晃著尾巴趕果蠅,一派恬靜悠閒的農村風光。槐生,一個中國農村的孩子,非常具體的,就在現在我踩 著田埂的龍家院的土地上長大。
  一個出生在一九一九年的湖南小孩,他的這片土地,是怎樣的一片 土地呢?
  
  我翻開衡山縣志。
  
  槐生出生的前一年,民國七年,等著他到來的世界是這樣的:「四 月,北洋軍閥吳佩孚部隊與南軍在湘江、洣水沿岸混戰,奸淫 擄掠。青壯男女進山躲兵,成片稻田荒蕪。七月,苦雨、兵災、水災交加,農民苦不堪言,拖兒帶女,外出逃難。」
  槐生兩歲那一年,衡山「五十多天不雨,田土俱涸」,「飢民成群 外出乞食,或以野草充飢。」
  五歲那年,大水滾滾從天上來,「湘江、洣河沿岸民房未倒 塌者寥寥無幾,災民露宿兩三個月之久。」
  十二歲那年,「大雨兼旬,山洪驟發。」
  十五歲那年,「久晴不雨,大旱成災……飢民採野草、剝樹皮、挖 觀音土充飢。秋,旱災慘重,近百所小學停辦。」
  十七歲那年,山洪爆發,「農民外出成群乞討」。
  十八歲那年,絲虫病流行,湘江、洣水暴漲,衡山重災。
  一九四五年抗日戰爭勝利那一年,大旱,加上兵燹,大部分田土失 收。秋,瘧疾流行,衡山死亡兩千多人。
  
  國共戰爭全面爆發,烽火焦土的一九四六年,縣志是這麼寫的:
  衡東境內發生嚴重飢荒……飢民覓食草根、樹皮、觀音土,霞流鄉 餓死一百八十九人,沿粵漢鐵路一線有數以萬計的人外出逃荒。
  六月,天花、霍亂流行。秋,患病率達百分之二十四,死亡率逾百 分之五,邊遠、偏僻山區缺醫少藥,情況更為嚴重。莫井鄉八三五五 人,患瘧疾的達四二一一人。
  唉,我再往前翻翻,看看比槐生早生十幾年的湖南孩子怎麼長大, 縣志說的簡直就一模一樣:
  
  民國三年,軍閥作戰,衡山境內初等小學由一百六十所減至十八所 。
  宣統元年(一九零九),水旱蟲災交加,農民靠樹皮、野草充飢, 成群結隊出外乞討,賣兒鬻女,死於溝壑者比比皆是。
  光緒三十二年(一九零六),連降暴雨,湘江、◆水橫流,發生「 光緒丙五」大水災。
  光緒二十一年(一八九五),大旱災。災情慘重。
  
  沈從文這個湖南孩子就比槐生大十七歲,一九零二年出生在湘西鳳 凰鎮。
  九歲那一年,也就是一九一一辛亥革命的時候,野孩子沈從文看見 的家鄉是「一大堆骯髒血污的人頭,還有衙門口鹿角上,轅門上,也 無處不是人頭。」
  革命失敗了,官府到處殺造反的人。刑場就挑在沈從文常逃學玩水 的河灘上。每天殺一百個人左右,看熱鬧的大概有三十個。抓來殺頭 的,基本上都是無辜農民,後來殺的實在太多了,就把犯人趕到天王廟大殿前,擲茭。順茭開釋,陰茭殺頭。該死的農民,自動走向左邊 去排隊,該活的,走向右邊。沒有人抱怨。
  調皮的孩子每天到河灘上去看砍頭,一二三四屈指數屍體,要不然 就興高采烈地跟著犯人到廟前看擲茭。人頭砍下之後,地上一攤血, 那看熱鬧的大人們,欣賞殺頭之後,品頭論足一番,還要前去用腳踢踢那屍體,踹踹他肚子,最後覺得玩夠了,無聊了,便散開去。
  一九一八年,十六歲的沈從文已經從軍,跟著地方部隊去「清鄉」 。「清鄉」就是去鄉下搜索所謂的各路「土匪」。一到,成群的農民 就被繩子捆了來,先打一頓皮開肉綻的板子,再加一頓呻吟慘叫的夾棍;酷刑之下,超過半數的人畫了供,第二天俐落地推出去砍頭。
  沈從文在一年多一點的時間裡,看了七百個人頭噴血落地。前兩年 ,地方道尹已經殺了兩千多人,一九一七年的黔軍司令,又殺了三千 人。現在輪到沈從文的衛隊,「前後不過殺一千人罷了!」
  
  水災、旱災、大飢荒,加上連年的兵災,人民成群外出逃難。中國 廣闊的大地上,路在山與山間迴轉,路上,全是移動的難民,倒在路 旁的屍體,綿延數里。
  這回來衡山之前,我以為,一九四九年是如何慘烈、如何特殊的年 代,翻開縣志,燈下夜讀,每一個字都在呼喊,我才知道,啊,一九 四九年,多麼普通的一年啊!(完)
  (摘刊自作者即將於八月二十六日出版之新書「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天下雜誌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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