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眼與傘
 
中國網 | 時間:2006 年6 月30 日 | 文章來源:文匯報
 

大興安嶺的春雪,比冬天的雪要姿容燦爛。雪花仿佛沾染了春意,朵大,疏朗。它們洋洋灑灑地飛舞在天地間,猶如暢飲了瓊漿,輕盈,嬌媚。它們似乎知道自己的美麗,不像冬天的雪往往在夜裏下,它們喜歡白天時從天庭下來,安撫著人們掠美的眼神。

我是喜歡看春雪的,這種雪下得時間不會長,也就兩、三個小時。站在窗前,等於是看老天上演的一部寬銀幕的黑白電影。山、樹、房屋和行走的人,在雪花中閃閃爍爍,氣象蒼茫而溫暖,令人回味。

去年,我在故鄉寫作長篇《額爾古納河右岸》。四月中旬的一個下午,正寫得如醉如癡,電話響了。是媽媽打來的。她説,我就在你樓下,下雪了,我來給你送傘,今天早點回家吃飯吧。

沒有比寫到亢奮處遭受打擾更讓人不快的了。我懊惱地對媽媽説,雪有什麼可怕的,我用不著傘,你回去吧,我再寫一會兒。媽媽説,我看雪中還夾著雨,怕把你澆濕,你就下來吧!我終於忍耐不住了,衝媽媽無理地説,你也是,來之前怎麼不打個電話?問問我需不需要傘?我不要傘,你回去吧!

我挂斷了電話。聽筒裏的聲音消逝的一瞬,我馬上意識到自己犯了最不可饒恕的錯誤!我跑到陽臺,看見飛雪中的母親撐著一把天藍色的傘,微弓著背,緩緩地朝回走。她的腋下夾著一把綠傘,那是為我準備的啊。我想喊住她,但羞愧使我張不開口,只是默默地看著她漸行漸遠。

也許是太沉浸在小説中了,我竟然對春雪的降臨毫無知覺。從地上的積雪看得出來,它來了有一、兩個小時了。確如媽媽所言,雪中夾雜著絲絲細雨,好像殘冬流下的幾行清淚。做母親的,怕的就是這樣的淚痕會淋濕她的女兒啊!而我卻粗暴地踐踏了這份慈愛!

從陽臺回到書房後,我將電腦關閉,站在南窗前。窗外是連綿的山巒,雪花使遠山隱遁了蹤跡,近處的山也都模模糊糊,如海市蜃樓。山下沒有行人,更看不到鳥兒的蹤影。這個現實的世界因為一場春雪的造訪,而有了虛構的意味。看來老天也在揮灑筆墨,書寫世態人情。我想它今天捕捉到的最辛酸的一筆,就是母親夾著傘離去的情景。

雪停了。黃昏了。我鎖上門,下樓,回媽媽那裏。做了錯事的孩子最怕回家,我也一樣。朝媽媽家走去的時候,我覺得心慌氣短。媽媽分明哭過,她的眼睛紅腫著。我向她道歉,説我錯了,請她不要傷心了,她背過身去,又抹眼淚了。

我知道自己深深傷害了她。我結婚時,最高興的就是她了,她知道自己把女兒交給了一個最放心的人。我愛人去世後,她大病一場,一年中衰老了許多。她大約知道無人疼憐我了,向我張開了衰老的臂膀,把她那受了命運傷害的孩子又攬回懷中,小心呵護著。可我雖然四十多歲了,在她面前,卻依然是個任性的孩子。

母親看我真的是一副悔過的表情,便在晚餐桌上,用一句數落原諒了我。她説:以後你再寫東西時,我可不去惹你!

《額爾古納河右岸》初稿完成後,我來到了青島,做長篇的修改。那正是春光融融的五月天。有一天午後,青島海洋大學文學院的劉世文老師來看我,我們坐在一起聊天。她對我説,她這一生,最大的傷痛就是兒子的離世。劉老師的愛人從事科考工作,常年在南極,而劉老師工作在青島。他們工作忙,所以孩子自幼就跟著爺爺奶奶,在瀋陽生活。十幾年前,她的孩子從瀋陽一個遊樂園的高空意外墜下身亡。事故發生後,瀋陽的親屬給劉老師打電話,説她的孩子生病了,想媽媽,讓她回去一趟。劉老師説,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覺得兒子可能已經不在了,否則,家人不會這麼急著讓她回去。劉老師説她坐上開往瀋陽的火車後,腦子裏全都是兒子的影子,他的笑臉,他説話的聲音,他喊“媽媽”時的樣子。她黯然神傷的樣子引起了別人的同情,有個南方籍的旅客抓了幾顆龍眼給她。劉老師説,那個年代,龍眼在北方是稀罕的水果,她沒吃過,她想兒子一定也沒吃過。她沒舍得吃一顆龍眼,而是一路把它們攥在掌心,想著帶給兒子。

劉老師講到這裡哽咽了,我的眼睛也濕了。我不敢設想她帶著那幾顆龍眼去看兒子時的場景。

那個時刻,我的眼前驀然閃現出春雪中媽媽為我送傘的情景。母愛就像傘,把陰晦留給自己,而把晴朗留給兒女。母愛也像那一顆顆龍眼,不管表皮多麼幹澀,內裏總是深藏著甘甜的汁液。(遲子建)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揭開三和國文面紗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