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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了解。 

媽媽不跟他說話,甚至不看他一眼。安立奎絲毫不知道媽媽心裡的打算。 

但露德(Lourdes)知道。她了解。也只有身為一個母親才能了解,她即將給安立奎帶來什麼樣的打擊、痛楚和空虛。 

他會有怎樣的反應?他是不會讓別人餵他、幫他洗澡的。他以一個兒子所能地深愛著他的母親。在母親面前,他會大方表現他對母親的感情,「媽,親親我。」他噘起嘴巴,一再地懇求。在母親面前,他的話匣子總是關不起來,「媽,妳看!」他對各式各樣的事物充滿著好奇心,不管看到什麼總會對著媽媽問東問西。然而,媽媽要是不在身邊,他就變得害羞到了極點。 

露德緩緩走到門廊外頭,安立奎緊抱著她的大腿不放。站在母親旁邊的他顯得極為嬌小。露德是如此深愛著兒子,她實在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她不能帶著兒子的照片,更不能抱他,要不然她的決心會動搖的。這一年,安立奎五歲。 

她還有個七歲的女兒,貝琪(Belky),一家三口就住在宏都拉斯首都德古西加巴的市郊。貧窮的她,連兩個孩子的肚子都快填不飽了,更別說買玩具或生日蛋糕了,這些東西她一向買不起。二十四歲的她,在泥濘的河邊幫人洗衣服賺錢,還挨家挨戶去兜售玉米餅、香蕉和二手衣。 

偶爾,她還會到市區的必勝客披薩店附近,在滿是灰塵的人行道上找個角落蹲下,向路人兜售她裝在木盒裡的口香糖、餅乾、香菸等雜貨。此時人行道就成了安立奎的遊樂場。 

他們的未來是灰暗絕望的。安立奎和貝琪不可能讀完小學,因為露德窮得連他們的制服、紙筆都負擔不起。她的丈夫拋下他們母子。而她也不可能找得到一份好工作。 

她知道,只有一個地方能帶給她希望。七歲大時,她曾經幫媽媽把做好的玉米餅送到富有人家的家裡,而在電視螢幕上瞥見了這個美好的國度:紐約的高樓聳立、賭城的霓虹閃爍、迪士尼樂園的城堡魔幻而神奇。相形之下,她自己的家實在有著天壤之別:簡陋的木板屋,只有兩間房間,鐵皮屋頂搖搖欲墜,想上廁所只能到屋外的草叢堆裡就地解決。 

她決定了:她要離開這兒,到美國去討生活,再把賺的錢寄回家。只要一年,幸運的話,甚至不用一年,她就可以把孩子接去跟她住了。她告訴自己:這樣做是為了孩子好。儘管如此,她心底的罪惡感仍舊揮之不去。 

她蹲下來緊緊抱住女兒,親親她,再去找自己的姊姊。要是姊姊願意代為照顧貝琪,她將從北方(美國)寄回來一組金指甲給她。 

但是她無法面對安立奎。他只會記得她對他說的一件事:「今天下午別忘了上教堂。」 

一九八九年一月二十九日,露德走出了門廊。 

不再回頭。 

安立奎不斷哭著找媽媽:「媽媽呢?媽媽到哪裡去了?」 

但是,他媽媽再也沒有回來過,而這,也決定了他的命運──數年後,當安立奎長成了青少年,儘管年紀還小,他決定前往美國尋找母親。然而他並非特例,據統計,每年有大約四萬八千名兒童,在沒有父母的陪同下,從中美洲或墨西哥設法偷渡到美國,其中又有大約三分之二能躲過美國移民歸化局的檢查。 

這些孩子當中,有許多是到美國找工作的,有些則是要逃離家暴。被美國移民局逮捕到的年輕偷渡客,最常被送進德州一家拘留所中拘留。在該處服務的一位輔導員指出,這些孩子偷渡到美國,多半是為了與父親或母親團聚,而為了尋找母親的更佔了百分之七十五。有些孩子說,他們想知道母親是否還愛他們。德州某收容所的一位神父告訴我,這些孩子通常身上帶著他們躺在母親懷中的照片。 

這場旅程對於墨西哥人來說已經夠艱難了,但對於安立奎或其他來自中美洲的孩童來說,卻更難上加難。他們必須採取極度危險且非法的方式北上通過墨西哥。顧問和移民律師說,只有半數能得到走私者的協助進入美國,其他都得靠自己獨自前往美國。他們在路途中全然無助、又冷又餓,還經常成為貪污的警察、強盜,以及被美國移民局遣返的幫派惡煞下手的對象。休士頓大學的一項研究發現,這些孩童絕大多數都曾遭到搶劫、毒打、強暴,而且通常不只一次,有的甚至被殘殺至死。 

他們幾乎是身無分文地從家鄉出發。在庇護所的工作人員說,有數千名孩童是靠著攀附在載貨列車的頂端或兩側一路通過墨西哥的。一九九○年代以來,墨西哥和美國政府不斷試圖阻止他們。這些孩子為了躲避墨西哥警察和移民單位,在移動中的列車跳上跳下。一旦摔下來,火車的輪子便無情地碾過他們,小小的身體變得支離破碎。 

這些孩子藉著口耳相傳或日出日落來判斷方向前進。下一餐在哪裡,何時能夠吃得到,他們通常不知道。有些人甚至連餓好幾天都沒東西吃。每逢列車臨時靠站,他們就蜷伏在鐵軌旁,用雙手捧起路邊水窪中滲著柴油燃料的髒水來喝。入夜後,他們蜷縮在車頂上、鐵軌旁,不然就是睡在樹上、高高的草叢間,或樹葉堆上。 

有些孩子年紀很小。不少墨西哥鐵路工人都曾經遇到過才七歲大就上路去尋找母親的孩子。在洛杉磯,一位警察在鐵軌旁發現了一名九歲大的男孩。男孩告訴他說:「我在找我媽媽。」三個月前,這男孩從宏都拉斯的庫特斯港(Puerto Cortes)出發,靠著一點小聰明和關於母親的唯一線索──她的住址,一路來到美國。他逢人便問:「請問你知道舊金山怎麼去嗎?」 

這些孩子,一般都在十來歲左右。有些是還在襁褓中時就和母親分離了;他們只能憑藉母親寄回家的照片來認識她。有些孩子,則是在年紀大一點時和母親分開的,於是他們試圖以各種方式來抓住往昔的記憶,譬如睡在媽媽睡過的床上,聞著媽媽沒用完的香水,噴上媽媽的芳香劑,甚至穿上媽媽的衣服。而年紀更大的,則可能記得母親的面容、母親的笑聲、母親最愛的口紅顏色,或母親站在爐邊做玉米餅的身影。 

包含安立奎在內,許多孩子開始在心中將母親理想化,編織出許多美好的回憶,譬如母親如何哺育他們、幫他們洗澡、陪他們走路去上幼稚園等等;缺席的母親,在他們的想像中變得比真實還要真實。儘管這些母親在美國可能過著三餐不繼、繳不出房租的苦日子,但是在孩子的想像當中,母親成了救贖,成了他們人生中所有問題的解答。尋找母親,對他們而言等於尋找聖杯。 

困惑 

安立奎滿腹疑惑。媽媽不見了,誰來照顧他?為了不讓娘家負擔太重,露德只好將兩個孩子分開,將貝琪託付給她母親和姊妹照料,安立奎則交給他父親路易(Luis)撫養,當時,路易和露德已經分居三年了。 

安立奎很黏爸爸,而爸爸也很寵他。他爸爸上工廠去砌磚的時候,會帶他一起去,讓他幫忙攪拌混擬土。他們和祖母住在一起。晚上,安立奎和爸爸同睡一張床。爸爸也不時會帶蘋果或新衣服回來給他。幾個月過去後,安立奎沒那麼思念媽媽了,但可從來沒忘記過她。他不時會問:「媽媽什麼時候才要回來看我?」 

露德靠走私客的協助,搭公車穿越墨西哥。每個下午,她會閉起眼睛,想像在日暮時分,在娘家前院的尤加利樹下與安立奎一同玩耍的情景;安立奎把掃帚當成驢子,在泥濘的庭院裡來回騎著。每天下午,露德強迫自己閉上雙眼,但眼淚還是忍不住流下來。每天下午,她都告誡自己,她必須堅強,她必須繼續前進,否則孩子就得付出代價。 

她隨著美國史上最大的一波移民潮進入美國。趁著夜黑風高,她從美墨邊境的堤華納(Tijuana),鑽進一條老鼠四處流竄的污水道,穿越邊境,最後來到了洛杉磯。在洛城市中心的灰狗巴士總站,走私者要露德等他一下,他去辦點事,去去就回。當初露德付錢給他的時候,他保證會一路帶她到邁阿密。 

三天過去了,走私者始終沒有現身。為了避免被警察臨檢,露德故意把自己已經髒亂不堪的頭髮弄得更髒、更亂,再混入遊民當中。她不斷祈禱上帝能派人來引領她,告訴她接下來該往哪裡走。但她能找誰求助呢?飢餓不堪的她,開始在城裡亂走。到了城東,她發現了一家小工廠。卸貨碼頭旁的一個鐵皮棚子下,一群女人正替紅綠蕃茄分類。露德走過去討份工作。很幸運的,老闆答應了。飢腸轆轆的她,一邊將蕃茄放進箱子裡,一邊幻想:她切開一顆多汁的蕃茄,灑上鹽……。工作了兩個小時,她領到十四塊美金的工錢。後來,透過她哥哥在洛杉磯的一位朋友,她弄到了一張偽造的身分證,也找到了一份工作。 

她搬入一對住在比佛利山的夫婦家中,照顧他們三歲大的女兒。他們的家很寬敞,地板上鋪有地毯,牆壁裝潢是桃花心木板。這家主人很好,他們給露德一百二十五美元的週薪,而且每晚和週末都可以休假。露德告訴自己,如果在這裡待得夠久,他們或許可以幫她取得合法的居留權。 

每天早上,當這對夫婦出門上班,小女孩會哭著找媽媽。露德一邊餵她吃早餐,一邊想著安立奎和貝琪。她問自己:「我的孩子也會哭成這樣嗎?我怎麼是在餵著別人家的小孩,而不是我自己的小孩呢?」為了哄雇主的女兒吃飯,她假裝湯匙是飛機,逗孩子開心,但是當湯匙落在小女孩口中時,難過的情緒總會徹底佔據她的內心。 

下午,小女孩從幼稚園放學回家,露德會陪她玩、或翻翻圖畫書。這個女孩和安立奎年紀相仿,讓露德不由得經常想起安立奎。很多時候,她實在難過得無法克制,便遞上一個玩具給小女孩,衝進廚房,到小女孩看不到的地方不停流淚。七個月後,她實在無法忍受了,便辭去工作,搬到長灘的一個朋友家住。 

賺了一些錢之後,她開始寄東西回德古西加巴的老家,譬如衣服、鞋子、玩具車、機器戰警玩偶、電視等等。她在信上問道,孩子們喜歡她寄回家的東西嗎?她還提醒安立奎要守規矩,用功讀書。她希望安立奎將來可以順利完成高中學業,找份白領工作,譬如當個工程師什麼的。她想像兒子穿著清爽俐落的襯衫和發亮皮鞋的樣子。她還在信上說,她愛他。 

每當安立奎問起母親,祖母總是回答:「媽媽很快就會回來的。別擔心,她會回來的。」 

但她一直沒有回來。安立奎不懂,媽媽為什麼就這樣憑空消失了。他的心情,從茫然變成困惑,再從困惑變成青春期的憤怒。 

他七歲時,爸爸帶了一個女人回家。對那個女人而言,安立奎是個經濟上的包袱。某天早上,她把熱可可潑到安立奎身上燙傷了他。安立奎的爸爸氣得將她趕出去。但兩人的分手並沒有維持多久。 

「媽,」安立奎的爸爸跟自己的媽媽說:「我現在滿腦子都是那個女人。」 

為了把那女人追回來,他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灑上古龍水,再盛裝打扮去跟蹤她。安立奎總是黏在爸爸身邊,求他別離開他。但爸爸卻命令他回家去找祖母。 

後來,爸爸開始建立起新家庭。父子倆除了偶而碰到,很少有機會見面。安立奎對父親的愛,慢慢轉變成鄙視。「他不愛我了,他只愛他和那個女人生的小孩,」他告訴姊姊貝琪說:「我沒有爸爸了。」 

安立奎的父親也注意到了他的轉變。他告訴安立奎的祖母說:「他看我的眼神,彷彿我不再是他父親了,他好像想掐死我一樣。」而這一切,安立奎的父親認為,多半應歸咎於安立奎的母親:「她保證會回來卻沒有做到。」 

對於貝琪來說,母親的消失帶給她的痛苦,並不比安立奎少。她和媽媽的妹妹羅莎亞美莉雅(Rosa Amalia)住在一起。母親節那天,學校舉辦了慶祝活動,這對貝琪而言是一大煎熬。當晚,她躲在自己的房間裡暗自垂淚,然後開始責怪自己:對於母親的離開,她應該要感恩的;畢竟,要不是媽媽從美國寄錢回來,她哪有錢買書、買制服、上學念書呢?不只如此,她的銳跑(Reebok)球鞋、黑色涼鞋、床上的黃色小熊和粉紅小狗玩偶,不也都是母親從美國寄回來的嗎?她有個朋友,媽媽也同樣到美國工作去了。偶爾兩人會聚在一起互吐苦水、彼此安慰,並提醒自己:最起碼,我們的媽媽都還活著。她們認識的一個女生,媽媽去美國後卻因為心臟病發而過世了。 

但是,羅莎亞美莉雅認為,露德的離去讓貝琪產生了嚴重的情緒問題。她似乎經常被一個難以避免的疑問給折磨著:要是媽媽都不要我了,我還有什麼存在的價值? 

貝琪告訴阿姨:「有好多時候,我一醒來就覺得好孤單。」她變得喜怒無常,有時候會突然不和任何人說話。當她的心情又陷入灰暗時,外婆便會警告家裡其他孩子:「乖一點喔,現在有人心情不好。」 

因為母親的缺席而感到茫然失措的安立奎,如今只有祖母可以依靠。孤單的他,和老祖母住在一個九平方公尺的簡陋屋子裡。這棟房子,是祖母瑪麗亞當年自己用木板釘成的。透過木板的縫隙,可以見到外頭的天光。屋子裡有四間房,其中三間沒有電,房子裡也沒有自來水。雨水隨著屋頂的補釘鐵皮,滲進屋內的兩個水桶。門前有污水道通過。祖母在附近一塊石頭上用力搓洗發霉的二手衣,準備沿街叫賣。石頭旁是間公廁──一個用混凝土做成的坑洞。旁邊還放著洗澡用的水桶。 

安立奎和祖母住的這個地方,位於德古西加巴最貧窮的地區之一,卡里薩爾(Carrizal)。有時候,安立奎會望著綿延的山丘,極目遠眺;想當初,他和母親就住在山丘的另一頭,而今,他姊姊貝琪仍和媽媽的娘家住在那裡。由於兩地相隔將近十公里,姊弟倆沒什麼見面的機會。 

通常,露德每個月會寄錢回家,有時候是五十塊,有時候是一百塊,有時候卻一毛錢都沒有。這些錢雖然夠祖孫倆吃飯,卻負擔不起安立奎的學校制服、學費、筆記本和鉛筆,因為這些東西在宏都拉斯都很昂貴。生日禮物就更不用說了。儘管如此,每逢生日,祖母瑪麗亞總是會抱抱他,開心地祝他生日快樂。有一天,她說:「你媽寄回來的錢不夠,所以我們兩人都得去工作了。」 

喜歡在祖母家的芭樂樹上攀爬嬉戲的安立奎,這下子沒有時間玩樂了。放學後,他得提著果汁桶和玉米粽沿街叫賣。 

有的時候,他會扛著叫賣裝備到卡里薩爾的巴士車站,在販賣芒果和酪梨的攤販間,叫賣一杯杯的水果切片。 

滿十歲時,他已經可以獨自坐公車到菜市場賣東西了。他把肉豆蔻香料、咖哩粉、辣椒粉等分別塞在小袋子裡,再用熱臘封口,然後站在市場的黑色大門外大聲叫賣:「香料!有沒有人要買香料?」他沒有擺攤的執照,只好在木瓜攤的推車之間遊走。不只是他,這裡還有一些五、六歲的小孩子,在人行道上向顧客兜售一把把的蕃茄、辣椒。還有一些則是在攤販之間推著粗製的木頭小推車東奔西走,幫客人載運他們買的蔬菜水果,以賺取小費。他們沿著菜市場四處問人:「需要幫忙嗎?需要幫忙嗎?」這些小男孩駝著背,手臂緊繃地賣力推著擺滿了東西的小推車。在做生意的空檔,有些年輕的市場工人會跑去吸強力膠。 

平日裡,祖母瑪麗亞會煮香蕉、義大利麵或煎蛋,偶爾則殺隻雞給安立奎吃。而安立奎也懂得回報。當祖母生病時,他會幫祖母在背上擦藥、端水給祖母喝。每週有兩、三次,他必須跑到山腳下,到送水車那裡,去擔幾桶飲用水到山頭上的祖母家,這對小小年紀的他是很吃力的。 

每年的母親節,他會在學校做張心形的卡片,再送到祖母手上,上面寫著:「奶奶,我好愛妳。」 

然而,奶奶終究不是母親。安立奎多麼渴望聽到媽媽的聲音。有一次,他試著用當地的公共電話打國際長途給媽媽,卻怎麼樣都打不通。安立奎母親的表妹瑪莉亞(María Edelmira Sánchez Mejía),是他們家親戚中少數擁有電話的,安立奎只有在這裡才有機會跟媽媽說到話。然而,露德其實很少打電話回家,甚至有一整年完全沒有打過。 

有一天,露德終於打電話回去了,表妹瑪莉亞說:「親愛的!我還以為妳死了呢!」 

露德的解釋是,省下電話錢,她就可以多寄點錢回家。其實,這背後還有另一個原因:她在美國的生活,遠不如她當年在宏都拉斯的電視上所看到的那般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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