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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到了她們黑漆的眸中,笑出了一池泓亮的水影。世界此刻輕輕晃盪了一下,浮華青春,也在時間裡如浪蕊般無聲開落……

 


圖/吳孟芸
十二點的陽光焦躁的爬到窗台上張望,室內三十個學生都在湮遠的年代裡,尋找漢代時期的五言詩歌,雲山渺渺,日影淡淡,穿過時間回溯過去,一步步的,上有加餐食,下有長相憶,詩河如流,沿著時光兩岸拍潮而來,激起無數閃亮的水沫,在教室裡隨著冷氣擴散於四方角落。

 

如果在漢代,正襟危坐,那些江南採蓮的歌詩,都隨著魚戲蓮葉而從東南西北的漣漪中泛開,歌聲悠揚,泠泠然不絕於耳。白雲卷卷,涼風拂袖,花葉在岸上低昂,日子列隊行過,成為遠去的長河。而言志之詩,緣情之詞,繾綣於歲月深處,把夢都搖盪成了一片花影綽綽的故事。許多人卻在故事裡來去,有些人年華正茂,有些人業已老去,詩卻在四言與五言裡踵增其華,蔚然成為色彩繽紛的花海。詩人們踏歌而行的隊伍,一如那浩浩蕩蕩的雲海,彼此激盪成了人世間最美好的天光雲影。

此刻,陽光悄悄爬進了教室,鋪滿一室明亮。我往窗外望去,湖面上水鳥掠向遠方的樹梢,雲天遼闊,讓人想起了一首歌。歌中有飛鳥、有明亮的陽光、有菊花,有悠然的南山,有醉人的美酒。而詩還沒有講到陶淵明的時代啊,只討論物色之感人,氣之動性的詩意展現時刻,講到季節遞嬗所引發的詩情晃盪,講到詩人如何用自己的生命寫詩,才能石破天驚,驚動鬼神時,學生全抬起頭來,那些青春而明亮的眼睛,充滿著迷惑、嚮往和好奇。或者他們無法想像漢代,想像有人竟能唱出〈天邪〉這樣的歌,以生命的決絕,立下了海枯石爛的誓言;或無法從〈薤上露〉裡,感受著生命的無限短暫。

對著這些大二的學生,很突然的想到十七年前,自己也坐在某個老舊的教室,聽教詩選的老師,用她充滿著磁性的聲音念: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夢見在我旁,忽覺在他鄉。他鄉各異縣,輾轉不相見……。窗外秋涼,一湖清澈,風拂過歲月裡流浪的詩音,低沉而婉轉,述說著兩地遙遙相思的故事。而那些年月,夢是如此貼近生活,日子如詩,在寧靜的異鄉裡,徐徐吹成了遠去的風。

我時常在風裡撿拾那些遺落在記憶之後的詩句,即使零散、破碎、支離,但詩的每一碎片,都折射出了人生種種的慾望,悲喜與哀樂,希望與幻滅。我循著詩的旅路,彳亍向自己的命運走去,並且知道,身後必然會留下一些回憶和消逝了的夢,如招魂似的,頻頻召喚著自己不斷向身後回頭,去尋顧所有殘存的過往。

我只記得那老師的聲音,然而其背影卻在畢業後就被時間塵封起來,並被記憶抹去。可是,隔了段時間,仍偶爾會聽到她的訊息,如後來聽說她當了系主任,再後來又聽說她退休了,轉到一間中部的私立大學當文學院的院長。我不知她還有沒有再教詩選,或有沒有再念詩。只知道所有遠逝的,都如飄蓬散入歲月茫茫的天涯,然後被年輪轉啊轉的,轉向另一個世界去了。

而我的課適巧從感物講到了嘆逝。時間、消逝和回憶,形成了詩的大宗,故歲日推移,生命短暫,人世無常,總是讓人面對遞變、結束或逝去時,產生了無限的惘然與惆悵。「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或「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述說的是生命隨時會被時間徹底抹掉的無奈。追憶逝水,皆成幻夢。唯有美好的,都留在詩裡面了。說著說著,自己竟也怔忡起來,然後看著日光一寸一寸移到了腳下,影子在身後被拉得很長很長,教室,卻一時沉寂。

學生們依然傾耳聆聽,或做筆記,或細細私語。年華晃晃,與長夏的陽光,相互照耀。我想,在他們青春的身體內裡,是否會騷動著一分詩意的想像?在這沒有四季的國度,他們是否能以赤道的氣候和情緒,去想像古詩裡的情景和情懷?「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因此,只有走在秋氣的蕭瑟之中,才能真正感受到草木搖落而變衰與恐美人遲暮的悲秋之慨。春秋代序,冬夏交替,詩的感發在氣節變動與人事遷移中,才能碰觸到生命最深沉的底部,讓心,活活潑潑起來。

我把沉埋在記憶底層的詩歌一首首背了出來,隨著時序移動,從樂府詩到古詩十九首,在往事追懷中,成了某種嘆逝的呈現,或讓回憶吐出回憶,將以前讀詩背詩的自己,再現為記憶的碎片,投射出一個夢的原始。而這樣的記誦術,以詩陳述一個時代的演變,以及生命與時間的內在經驗指示,成了我與古人融通的一種方式,如巫如覡,起古人於地下,漫舞於詩之節律之中,引領著無數幽靈向這人間走來,再現一場歌詩的祭祀,並述說著詩人們的憂世與傷生。

我知道學生們是無法了解這些。以他們稚淺的生命經驗,仍無法了解那些閱水成川,閱人為世的詩者胸襟,以及那朝世離亂的哀矜之情。詩背後的嶙嶙白骨,蒼茫與荒涼,又有多少人能夠勘悟呢?我再次轉頭窗外,遠方藍天之下的蓬蓬雲朵悄無聲息的流走,雨樹枝葉如蓋,挺立於湖岸,蔭影鋪地,在亮麗的陽光裡,讓人心生清涼的感覺。有時黃昏我曾佇足於此,立於幾片枯葉之上,看湖對岸暮靄漸合,一些燈影在風中逐漸亮起。而此刻,教室內的陽光,已一步一步爬到了牆面,天光照亮了一些躲藏在時間隙縫間的影子,夢與幻想。

我聽著自己背詩的聲音,渺渺地隔著幾個朝代傳過來,宛如幽靈再現,以擬聲的方式,從古人詩裡,述說著生命的另一種自我尋索,以及慾望的無限追涉。時間是如此廣袤,兩千年漫漫的從古詩裡回顧,繁華與廢墟、時間與記憶、夢想與激情,都在風裡生滅。而古詩,做為歷史裡的其中一種遺物,如時間中的燐火,幽幽微微的照亮了過去。這是現實生活無可企及的一個懷古幽情,或中文系教室裡的一個夢。然而這個夢,在學生有一天離開了教室,與生活中無數波濤奮勇抗戰時,是否會在某一時刻的休憩,突然想起曾經背過的一首古詩?或古詩裡的其中一兩句斷片?並在其幽微的光照裡,感受著生命中慾望起伏的流波,以及千古如一的存在鄉愁?

我閱讀著這些學生的臉,無憂的臉龐上隱藏著對愛情和夢想的憧憬,像詩人說的,歡樂及少年啊,胭脂顏色裡的光影綽綽都是美好的記憶。而歲月在她們的世界裡是首輕快的歌,除了考試和報告,會讓她們皺點眉頭外,其餘的,都在轉頭笑顧間,散成了歌詞裡的輕煙,風一吹,就乾坤朗朗了。所以在讀詩的歲月裡,撩撥著她們往事的,將會是什麼?然而漢代似乎太遠了,李陵與蘇武的酬答詩,執手踟躕與鴛鴦對比,讓她們覺得古代也有同志情結的「撒不賴士」(surprise),因此當念到「長當從此別,且復立斯須。欲因晨風發,送子以賤軀」時,我看到了她們黑漆的眸中,笑出了一池泓亮的水影。世界此刻輕輕晃盪了一下,浮華青春,也在時間裡如浪蕊般無聲開落。然後教室裡只聽到我低低沉沉的聲音,蕭條異代,與一些漢魂在空氣中輕輕的嘆息、浮盪,並逐漸的消失。

此刻,陽光已爬到了門檻前,即將跳出教室之外了。而所有的召喚全都在夢裡醒來,現實呈現出一片清明,一如所有祭祀的結束,故事又回到了時間的內部,隱匿於記憶的最深處,依附於遺物上的幽靈,也全都隨著遺物被收藏起來而各自回到了他們的時空。因此千秋悵望,那些深信著用生命寫詩的人,都以骷髏的寓言,述說了他們與所處時代的種種關係與慾望想像,及在有限的生命裡,以詩的藝術形式,向後世通報了他們的思想與生命。

兩小時的古詩課程,歷經了時間荒野的跋涉,空曠縹緲,悠悠盪盪的。因此,從古漢詩回轉現世,嘆逝於長川流遠的空無,忽爾頓感生命的短促與無常之變。而學生們這時候,只知有漢,不知魏晉,然而下課的時間已隨著陽光跳出門外,越來越逼近了。我將目光挑往後排座位的學生身上,只見有人蠢蠢欲動,正準備收拾課本,轉移到其他教室上課去。走廊的腳步聲也倏忽響起,步履輕快與沉重間雜,趨近或走遠,隔著一面牆,似乎也聽得不那麼清楚。

窗外玻璃貼著湖景,光塵紛飛,或散落地上。我站在白板之前,讓三點的赤道陽光刷滿整間教室,空調中仍有些許燠熱,詩的世界彷彿都紛紛老去了。我定了下神,然後說聲:下課!窸窣之聲四起,椅子推移,學生魚貫而出,最後留下了整間教室的空寂。

我再次抬頭窗外,雨樹、湖光,和遠處的青山一脈,如畫,靜靜的躺在這一時空裡。而讀詩,或不讀詩,在此地此刻,似乎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2013/11/11 聯合報】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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