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段航程:豬腳,我的成年禮。

上大學真好,我有獎學金、稿費及家教收入,暑假打工,學費自籌,幾乎接近經濟獨立。大學的重要成就之一是認識好朋友,趙老師與惠綿就是在女五宿舍認識的。我住女一,但常去串門子,久而久之變成榮譽室友。我記得趙老師會做一些小菜給惠綿,我也分到一些,用玻璃瓶裝的酸豇豆閃著琥珀光,滋味難忘,即使夾土司、灑入泡麵碗也能為案頭筆耕帶來幸福感;想想看,一個住宿大學女生,通過生命中最險惡的階段,如願進入稿紙國度,現在正忘掉傷痕專神地被一個故事驅使,六百字稿紙上奔跑著一行行的字,有的被塗掉,換上更漂亮的一行。室友或聽收音機或嘻嘻哈哈聊天或對鏡剪分叉的頭髮,我不受影響繼續馳騁,忽然感到肚餓,這時,還有什麼比得上一碗灑了酸豇豆的泡麵更能救援,呼呼吞麵、筷子倚在碗內、拿筆寫幾個字、再呼呼吞麵……。食物跟人一樣,無貴賤之分,端看它們是否參與人生的重要時刻、留下豐美回憶。我非常眷戀那種在清苦之中全神貫注航向夢土的感覺。

女五宿舍附設的自助餐廳菜色豐富,我很喜歡滷雞腿,豐盛的節慶之感,呼應潛意識裡雞肉在閩南年節習俗的祭拜地位。有陣子,我看到白斬雞會想哭(只限白斬雞,鹽酥雞絕對不會),想起過年時阿嬤阿母用大灶大鍋煮全雞牲禮的情形,多完整的家啊!滷雞腿,大約承載了我的懷鄉情緒吧。

據說馬奎斯未成名前在巴黎過苦日子,買一副雞骨架煮湯,煮完撈起放窗台曬,下餐再煮,如是七八次。這段經驗幫他寫活了《沒人寫信給上校》裡的饑餓情節。我覺得他胡扯,雞骨架怎煮七八遍?也許他煮的是自己的皮鞋吧……!

我雖然精算度日,但也不須矯情地說一支雞腿配兩餐之類的。清貧,也要清貧得雍容,清貧得有典章制度。今天這道雞腿經過黃姐改良,我們現在的年紀要離所有的「大腿」遠一點,即使是雞的。

我離家多年沒什麼生日概念,況且身分證上的生日與真正的國曆、農曆生日都不同,三個日期三個人,乾脆不知生不知死。我一向主張度日比較重要,無須追求一日榮華。

但有個人,暗地裡數算我的年齡。

大二上學期,某一個秋日黃昏,我下課騎腳踏車回宿舍。門口老茄冬樹下站著一條人影,用閩南語喊我名字,尋聲一看,是我母親。

「阿母,妳耐也在這?」我吃驚。

當時沒電話沒手機,往來之間常出乎意料。她提著東西,用花布巾包著,說:「今啊日,妳二十歲生日,滷豬腳、蛋來給妳做生日。」

那一鍋豬腳、蛋還有餘溫,她滷好即坐火車來台大找我;正是晚餐時刻,陪我吃畢「成年禮」,她又趕車回家。點了朱砂的蛋很喜氣,與室友分享。

當夜,熄燈之後,我躲到燙衣間,想著母親這一生的種種艱難,想著她再怎麼辛苦也不放棄孩子,我不顧肚子囤積戰備油的後果,含著淚光叫「粗勇婢女」把一鍋豬腳吃完以免餿掉,奮力地奮力地,像每個階段我奮力帶自己去遇見更值得的人,找更值得的人生。


◎第四段航程:水餃大航海時代來臨

年輕時,我不喜歡刀削麵(有的削得像少女的舌頭),也不喜歡水餃。但今天這桌看得出來,水餃勢力壓過每道菜,完成主題,宣示個人的大航海時代來臨:建立殖民地,完完整整地統治兩個百姓,也被兩個百姓統治。

水餃,象徵我的婚姻,以及我對族群融合的具體貢獻。

1995夏日,好友L打電話邀我到一家時尚餐廳吃晚飯。我先到,餐廳客滿且他沒事先訂位。我站在騎樓下心裡悶悶地,心想五分鐘內若看不到那混球,老娘要閃了。不久,他與另一位陌生男士匆匆出現,原來今晚是三個人吃飯。問題是,去哪兒吃呀?他說,對面有家老什麼興,吃牛肉餡餅、水餃、蒸餃可以吧!那位陌生男士點頭如搗蒜,好呀!好呀!

「不好,我今天碰到一篇爛長篇小說改得很累很累,不要吃水餃也不想吃餡餅,我要吃炒米粉!」當我這麼想的時候,我已經垮著臉坐在大圓桌前,被兩個有學問的外省第二代男生夾在中間,而且蒸餃、牛肉餡餅也送來了。

他們吃得盡興聊得開心,哈哈地。我生著悶氣低頭努力用牙齒分解帶筋牛肉,猶豫要不要把這坨「橡皮筋」吞下去還是當著兩個博士的面把它吐出來。我太專心處理這種不重要的飲食情緒,以致沒留神命運之手是如何逼近我背後貼上「喜」字的?總之,三個月後,我跟那位愛吃水餃的陌生男士結婚了。

我航進一個道地的、說家鄉話的江蘇家庭。忽然,烤麩、水餃、蛋餃、麵條、寧波年糕這些對我而言沒什麼親情的食物圍上來了。

婆婆親自桿麵皮包水餃 ,一袋袋藏入我的冰箱,解決我育嬰、趕稿時期的忙亂。奇怪,這「小包包」不難吃呀,我以前怎不懂得欣賞?

每出一本書,公公會包一個紅包賀我,紅包袋上寫著讚辭,譬如出版《天涯海角》時,他在紅包袋上寫著:「綜覈史乘,緬懷感念;警句醒世,源遠流長。感懷身世,今日何日;願禱天佑,永共關愛。」我的福杯滿溢著長者慈愛,這一份出乎意料而得的親情如祥雲圍繞,我的航程抵達終點。

成了家就要有家的典章制度,我是鍋鏟新手,但非常奮力學習,供應三餐。我母親留給我熱灶熱鍋印象,「美食」就是媽媽做的、有感情的家鄉菜。外面餐館名菜,就像一夜情,多吃對身體不好,還是回家吃粗茶淡飯,滋味綿長。現在,我家老小兩個壯丁每周至少吃一次我包的水餃;當然,再學十年也包不出黃姐的水準,還好他們不挑。有時,獨自準備餡料,捏一百五十個水餃送進冰箱,又順便弄鍋貼當晚餐吃;煎得赤黃的鍋貼頗具色相,我不免有浮生如夢的感覺。一個宜蘭鄉下女生能做出這樣的麵食,可見人生無限寬廣;出身寒戶無須萎志出身豪門無須得意,那只是標示人生課堂從哪一科開始學起而已,在那裡開始並不意謂會在那裡結束。生命充滿奇遇,撐住了,一葉扁舟也會抵達風平浪靜、草長蔭濃的岸。

取自簡媜 吃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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