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怎樣地行走

  牆上的掛鐘,曾是我童年最愛著的一道風景。我對它有一種說不出的崇拜,因為它掌管著時間,我們的作息似乎都受著它的支配。到了指定的時間,我們得起床上學,得做課間操,得被父母吆喝著去睡覺。雖然說有的時候我們還沒睡夠不想起床,在戶外的月光下還沒有戲耍夠不想回屋睡覺,都必須因為時間的關系而聽從父母的吩咐。他們理直氣壯呵斥我們的話與掛鐘息息相關:『都幾點了,還不起床!』要麼就是:『都幾點了,還在外面瘋玩,快睡覺去!』這時候,我覺得掛鐘就是一個拿著煙袋鍋磕碰著我們腦門的狠心的老頭,又凶又倔,真想把他給掀翻在地,讓它永遠不能再行走。在我的想像中,它就是一個看不見形影的家長,嚴厲而又古板。但有時候它也是溫情的,在除夕夜裡,它的每一聲腳步都給我們帶來快樂,我們可以在子時鐘聲敲響後得到夢寐以求的壓歲錢,想著用這錢可以買糖果來甜甜自己的嘴,真想在雪地上暢快地打幾個滾。

  我那時天真地以為時間是被一雙神秘的大手放在掛鐘裡的。它每時每刻地行走著,走得不慌不忙,氣定神凝,不會因為貪戀窗外鳥語花香的美景而放慢腳步,也不會因為北風肆虐、大雪紛飛而加快腳步。它的腳,是世界上最能禁得起誘惑的腳,從來都是循著固定的軌跡行走。我喜歡聽它前行的聲音,總是一個節奏,好像一首溫馨的搖籃曲。時間在掛鐘裡,與我們一同經歷著風霜雨雪、潮漲潮落。

  我上初中以後,手表就比較普及了。我看見時間躲在一個小小的圓盤裡,在手腕上跳舞。它跳得靜悄悄的,不像牆上的掛鐘那麼清脆悅耳,『滴答——滴答——』的聲音不絕於耳。手表裡的時間給我一種鬼鬼祟祟的感覺,少了幾分氣勢和威嚴,所以明明到了上課時間,我還會磨蹭一兩分鐘再進教室,手表裡的時間也就因此顯得有些落寞。

  後來,生活變得豐富多彩了,時間棲身的地方就多了。項鏈墜可以隱藏著時間,臺歷上鑲嵌著時間,玩具裡放置著時間,至於電腦和手提電話,只要我們一打開它們,率先映入眼簾的就有時間。

  十幾年前的一天,我在北京第一次發現了時間的痕跡。我在梳頭時發現一根白髮,它在清晨的曙光中像一道明麗的雪線一樣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知道時間其實一直悄悄地躲在我的頭髮裡行走,只不過它這一次露出了痕跡而已。我還看見,時間在母親的口腔裡行走,她的牙齒脫落得越來越多。我明白時間讓花朵綻放的時候,也會讓人的眼角綻放出花朵——魚尾紋。時間讓一棵青春的小樹越來越枝繁葉茂,讓車輪的輻條越來越沾染上鏽跡,讓一座老屋逐漸駝了背。時間好似變戲法的魔術師,它能讓一個活生生的人瞬間消失在他們辛勤勞作過的土地上,我的祖父、外祖父和父親,就讓時間給無聲地接走了,再也看不到他們的腳印,又能在清冷的夢中見到他們依稀的身影。他們不在了,可時間還在,它總是持之以恆、激情澎湃地行走著——在我們看不到的角落,在我們不經意走過的地方,在日月星辰中,在夢中。

  我終於明白掛鐘上的時間和手表裡的時間只是時間的一個表象而已,它存在於更豐富的日常生活中。只要我們在行走,時間就會行走。我們和時間如同一對伴侶,相依相偎著,不朽的它會在我們不知不覺間,引領著我們一直走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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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泥濘

  北方的初春是骯髒的,這骯髒當然緣自於我們曾經熱烈贊美過的純潔無瑕的雪。在北方漫長的冬季裡,寒冷催生了一場又一場的雪,它們自天庭伸開美麗的觸角,纖柔地飄落到大地上,使整個北方沈淪於一個冰清玉潔的世界中:如果你在飛雪中行進在街頭,看著枝條濡著雪絨的樹,看著教堂屋頂的白雪,看著銀色的無限延伸著的道路,你的內心便會洋溢著一股激情:為著那無與倫比的壯麗或者是蒼涼。

  然而春風來了。春風使積雪融化,它們在消融的過程中容顏蒼老、憔悴,仿佛一個即將撒手人寰的老婦人。雪在這時候將它的兩重性毫無保留地暴露出來:它的美麗依附於寒冷,因而它是一種靜止的美、脆弱的美;當寒冷已經成為西天的落霞,和風麗日映照它時,它的丑陋纔無奈地呈現。

  純美之極的事物是沒有的,因而我還是熱愛雪。愛它的美麗、單純,也愛它的脆弱和被迫的消失。當然,更熱愛它們消融時給這大地制造的空前的泥濘。

  小巷裡泥水遍布;排水溝因為融雪後污水的加入而增大流量,嘩嘩地響;燕子在潮濕的空氣裡銜著濕泥在檐下築巢;雞、鴨、鵝、狗將它們游蕩小巷的爪印帶回主人家的小院,使院子裡印滿無數爪形的泥印章,宛如月下松樹龐大的投影;老人在走路時不小心失了手杖,那手杖被拾起時就成了泥手杖;孩子在小巷奔跑嬉鬧時不慎將嘴裡含著的糖掉到泥水中了,他便失神地望著那泥水嗚嗚地哭,而窺視到這一幕的孩子的母親卻快意地笑起來……

  這是我童年時常常經歷的情景,它的背景是北方的一個小山村,時間當然是泥濘不堪的早春時光了。

  我熱愛這種渾然天成的泥濘。

  泥濘常常使我聯想到俄羅斯這個偉大的民族,羅蒙諾索夫、柴可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蒲寧、普希金就是踏著泥濘一步步朝我們走來的。俄羅斯的藝術洋溢著一股高貴、博大、陰郁、不屈不撓的精神氣息,不能不說與這種春日的泥濘有關。泥濘誕生了跋涉者,它給忍辱負重者以光明和力量,給苦難者以和平和勇氣。一個偉大的民族需要泥濘的磨礪和鍛煉,它會使人的脊梁永遠不彎,使人在艱難的跋涉中懂得土地的可愛、博大和不可喪失,懂得祖國之於人的真正含義。當我們愛腳下的泥濘時,說明我們已經擁抱了一種精神。

  如今在北方的城市所感受到的泥濘已經不像童年時那麼深重了。但是在融雪的時節,我走在農貿市場的土路上,仍然能遭遇那種久違的泥濘。泥濘中的廢紙、草屑、爛菜葉、魚的內髒等等雜物若隱若現著,一股腐爛的氣味撲入鼻息。這感覺當然比不得在永遠有綠地環繞的西子湖畔橕一把傘在煙雨濛濛中耽於幻想來得愜意,但它仍然能使我陷入另一種懷想。想起木輪車沈重地軋過它時所濺起的泥珠,想起北方的人民跋涉其中的艱難的背影。想起我們曾有過的苦難和屈辱,我為雙腳仍然能觸摸到它而感到欣慰。

  我們不會永遠回頭重溫歷史,我們也不會刻意制造一種泥濘讓它出現在未來的道路上,但是,當我們在被細雨洗刷過的青石板路上走倦了,當我們面對著無邊的落葉茫然不知所措時,當我們的筆面對白紙不再有激情而蒼白無力時,我們是否渴望著在泥濘中跋涉一回呢?為此,我們真應該感謝雪,它誕生了寂靜、單純、一覽無餘的美,也誕生了骯髒、使人警醒給人力量的泥濘。因此它是舉世無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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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石記

  我們童年所做的游戲,稍微有點新意的,也不外乎讓一個小伙伴扮成白軍,我們一伙紅軍四處去抓他。一抓總能抓得到,他不是藏在柴垛後面,就是躲在狗窩裡。每次白軍垂頭喪氣地被捉住的時候,我都要想:白軍真蠢啊,怪不得勝利的是紅軍呢!

  這些游戲玩得膩了,有一天我們突發奇想,想砸家裡的石頭玩。聽說石頭能砸出火花,火花在白天看時不明顯,須等到夜裡來砸,纔能把那火花看得真切和燦爛。

  一般的人家都有一塊大石頭,是冬季用來醃酸菜的。夏季時,這石頭閑在院子裡,人們就把它當成板凳來使了。老人們坐在上面吸煙鍋,女人坐在那裡補衣裳。有的時候雞也會跳上去,在上面嘰嘰咯咯地叫著,好像那石頭是它下的蛋似的。

  終於有一個傍晚父母去鄰居家串門了。我便與幾個小伙伴砸家中的那塊青石。它方頭方腦的,大約有二十斤重吧,我們每砸一下,都要跳起來為迸射出來的銀白色火花歡呼一番,直到它被砸碎為止。

  次日清晨,我給母親從被窩中揪出來。她呵斥我:『你給我去找個一模一樣的石頭回來,要不我就剁掉你的賤手!』那石頭我們家年復一年地用著,成了我們的老熟人了,它的破碎自然要讓母親大發雷霆的。

  我就不信我找不到一塊石頭,那樣我不就跟白軍一樣愚蠢了嗎!我穿上衣服衝出家門,朝河岸走去,我印象中水裡有大石頭。剛到河畔,就見鄰村的打魚人在收網,他問我一個小孩子這麼早出來乾什麼,我如實說了。他就告訴我說,河裡的石頭動不得,石頭底下藏著龍,我要是搬了石頭,龍就會伸出尖爪子把我鉤住。

  我想河裡的石頭動不得,山上峭壁旁的石頭應該能讓人動的。我朝山上走去。到了那裡時,正碰上同村的赤腳醫生在采藥材。他問我一個小女孩走這麼遠的路來這裡乾什麼,我說要搬一塊石頭回家。他就笑著對我說,峭壁旁的石頭動不得,它們是山神胸脯上的一塊塊肌肉,你動一塊,等於在山神身上割了一塊肉。

  既然石頭都有它們自己的來歷和用場,我就空著手理直氣壯地回家了。

  母親根本就不相信她清晨時的一句氣話竟然使我獨自出去尋石頭,更不相信我聽到的這些傳說。她瞋怪我說:『我看你不用出去找石頭了,你自己就是一塊石頭!』

  我真的是石頭嗎?如果是,我可不想做家中的那塊石頭。我要做山上的石頭聽風雨,要做水底的石頭親吻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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