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美學系列/情既相逢,與君兩無相涉(上)
 

 

 

日本札幌支笏湖。
圖片提供/蔣勳

一生富貴榮華的老太太,這一天,動念可憐一個嚇得全身發抖的孩子,這便是她的「福分」吧。她對自己的榮華富貴知福惜福,她對卑微生命的驚慌恐懼有不忍,對自己擁有的生死予奪權勢有謹慎,也有謙遜。這就是「福分」吧……

 

賈母(中坐者)畫像。
圖片提供/蔣勳
芳官畫像。
圖片提供/蔣勳 

 

沒有想到,會在旅途中陸陸續續校訂《微塵眾》第三集。重讀紅樓二尤的故事,小說像風景,風景也像小說。

從日本札幌的支笏湖到丸駒祕湯,浸泡在與湖水平的露天風呂中,隔水遠眺風不死岳。長長一條線,兩座小丘,一尖一圓,很像趙孟頫畫的鵲山和華不注山。乾隆皇帝到泰山,經過鵲、華,想起宮裡的收藏,還特地快馬加急,取來〈鵲華秋色〉,對著實景欣賞。乾隆是愛誇大張揚的人,故宮的書畫名作上都是他飛揚跋扈誇張的印記題跋。但他的確也有張揚的福氣,讓我想到《紅樓夢》裡的賈母。賈母過八十歲生日,大概是賈府富貴榮華的巔峰,巔峰也就是下坡的開始,然而她的下一代,不體察因果,就要怨恨受苦了。

北海道很大,風景也都不同。大雪山在七月酷暑還積雪未融,山頭白皚皚一片瑩玉,山谷溪澗激流奔湍。有瀑布曰「銀河」、「流星」之瀧,很難想像,瑩玉潔白靜定,到了溪澗,如此飛揚濺洴,在風裡嘑嘑散成煙霞。

富良野的紅豆頗富盛名,這次來看的,卻是看不到邊、起伏連天的金黃麥田,以及一片紫光迷濛的薰衣草,也是曠大無垠無涯。碧藍、金黃、紫豔、蔥綠,讓我想到《紅樓夢》裡漂亮明媚的芳官,寶玉生日那天,她的妝扮是小說中最美的畫面之一。

芳官是作者心疼的少女,戲班出身,常常男裝打扮。賈寶玉也喜歡她變妝成男孩,給她取了一個胡人男性名字叫「耶律雄奴」,又給她一個法蘭西的洋名字叫「溫都里納(金星玻璃)」。

在層雲峽山腳看到日本林業長官為山林設立的「樹靈碑」,巨石高聳,三個正楷大字,令人心中一動。我低頭合十敬拜,覺得遍山萬千樹木,霎時都能響應,風中婆娑,彷彿有靈。

到了登別,溫泉熱鬧之地,很像北投,觀光客熙來攘往。但是在「地獄谷」入口,還是看到一「庖丁塚」,方型長碑,上面刻著「魚鳥菜供養之碑」。知福惜福,微塵眾生,若魚蝦、若禽鳥、若菜蔬,也都能得供養。硫磺谷濁煙濃霧,閻摩魍魎,彷彿鬼影幢幢,還是可以靜下心來,低頭合十,為供養的肉身念一遍經。「魚鳥菜供養之碑」,讓我想到林黛玉瀟湘館那一隻會嘆息的鸚哥。

小暑後到了溫城,校訂工作將結束了,每天就多出時間走路。

每天走路時間固定,走海港邊的森林,通常兩小時到三小時。如果貪看路邊偶然遇到的小事情,可能會多耽擱一些時間。但大約四小時左右,會把路走完。

所謂小事,有時是忽然在森林深處看到一塘池水,水中都是紅色蓮花,紅蓮盛放,如一朵一朵的火焰。

記得前年「春分」畫展,詩人瘂弦送一花籃,附一卡片,卡片上寫一句子:「愛如一火炬,萬火引之,其火如故。」(註)

好像是《佛說四十二章經》的句子,我沒有細查證,但是看到一池盛放紅蓮,無端就想起詩人所贈的詩句。

森林有許多小徑通向港灣,走著走著,忽然眼前就是一片大水澎湃,巨浪礁石,視野開闊,與林木間小徑光影搖曳的幽靜十分不同。

所謂小事,也就是在洶湧澎轟的浪濤間,忽然看到數隻海獺泅泳。一仰、一俯,姿態曼妙。海獺俯身潛藏下去一會兒,不多久,口中啣著獵物升起,便爬到鋪滿水藻的礁石平台上,細細咀嚼享用牠剛捕獲的大餐。

這不過是天地間微不足道的小事吧,幾隻海獺在礁石上吃魚吃蟹,夏日陽光亮麗,天空中原來棲止在林木樹梢的兀鷹,開始在近空盤旋。

鳶飛,魚躍,我們常覺得萬物各得其所,也難細查其中因果。

不多久,兀鷹靠近礁石,看準目標,忽然低飛,展翼滑翔,姿態輕盈優美,無聲無息,低低掠過礁石。兀鷹翅翼掠過,數隻海獺迅速敏捷地躍入海中,潛藏在浪濤裡,霎時不見蹤影。我才知道,兀鷹的低飛,原來也是要尋找捕食獵物。

海獺的泅泳,兀鷹的飛掠,都輕盈美麗,使人忘了生存艱難。因為生存,微塵眾生也都練就連自己或許都並不一定知道的掠食時精準的姿態吧。

【賈母的福分】

讀《紅樓夢》,愈來愈記得一些小事,小到不能再小,卻一再浮現出來,像兀鷹飛掠,像海獺潛泳,像第二十九回清虛觀裡一個無名無姓的小道士。

第二十九回,賈府初一要到清虛觀打醮祈福,賈母、薛姨媽、王熙鳳都去,寶玉也去,闔家大小,每個主人都帶著七、八個車伕、馬伕、丫頭、婆子,浩浩蕩蕩。

作者這樣描述:

只見前頭的全副執事擺開,一位青年公子騎著銀鞍白馬,彩轡朱纓,在那八人轎前,領著那些車轎人馬,浩浩蕩蕩,一片錦繡香煙,遮天壓地而來。

這樣一大家子貴公子、貴婦人出外,真的是「遮天壓地」吧,庶民百姓也都趕來圍觀。「遮天壓地」,像是說這一家族外出時的浩蕩排場,全副執事的陣仗;也像是說黑壓壓一大片、不知道為何如此興奮、趕來圍觀的群眾。

榮國府一行人馬進了道觀,賈母要下轎,王熙鳳趕忙上前迎接攙扶,卻正好撞上一個失魂落魄從觀裡衝出來的小道士。

大概因為榮國府大隊人馬要來,道觀主持一早就發動所有小道士做清理工作,修剪花草,燈燭高燒,彩幡繡旗,妝點門面。這個十二、三歲的小道士負責剪燈燭蠟花,太負責任了,剪到忘了時間。聽到鼓樂迎賓,知道人馬已經到了,嚇得沒處躲藏,手裡還拿著個剪筒,趕忙竄出來,正巧就撞到王熙鳳懷裡。

王熙鳳被撞到,怒不可遏,「便一揚手,照臉打了個嘴巴,把那小孩子打了一個筋斗。」王熙鳳一面打,一面厲聲罵道:「小野雜種!往哪裡跑?」

小道士闖了禍,嚇壞了,被打在地上,剪子也顧不得撿,爬起來就要再跑。小姐們還沒下車,隨行的眾婆娘、媳婦圍得密不透風,小道士沒處鑽,眾人齊聲喝叫捉拿:「拿!拿!打,打!」

賈母聽見喧譁,問是什麼事。王熙鳳回說:「一個小道士兒,剪蠟花的。沒躲出去,這會子混鑽呢!」

賈母聽了,忙說:「快帶了那孩子來,別唬著他。小門小戶的孩子,都是嬌生慣養慣了的,哪裡見過這個勢派?」

賈母怕嚇到這孩子,窮人家的孩子,沒見過這樣豪門貴族的陣仗,賈母說:「倘或唬著他,倒怪可憐見兒的,他老子娘豈不疼呢?」

小道士被帶來見賈母,跪在地上,全身發抖亂顫。賈母問他幾歲,小道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賈母可憐這孩子,要賈珍帶出去,給他錢買果子,還特別叮嚀:「別教人難為了他。」

《紅樓夢》的微塵眾生,也許是這一個無名無姓、偶然闖出來的小道士吧。微塵眾生,想到兀鷹、想到水獺,想到水獺口中嚼爛的魚、蟹,想到林木間偶然相遇的一水塘,水塘中盛放的紅蓮,其實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的因果。

賈母到清虛觀,是為祈福而來,這一回的回目說:「享福人福深還禱福」。連用三個「福」字──這麼有福氣的人,這麼多福分了,還要祈求幸福!

我有時停下來想:「福分」是什麼?

一生富貴榮華的老太太,這一天,動念可憐一個嚇得全身發抖的孩子,這便是她的「福分」吧。她對自己的榮華富貴知福惜福,她對卑微生命的驚慌恐懼有不忍,對自己擁有的生死予奪權勢有謹慎,也有謙遜。

這就是「福分」吧。

「別教人難為了他。」賈母這一句話,會不會像是清虛觀的晨鐘暮鼓,無論過往的人多少,無論聽到的人多少,無論聽懂的人多少,總要在清晨、傍晚,在心慌、心驚時,再一次敲響。

賈母說這話時,王熙鳳就在身邊,但是,她可能一時還無法聽懂。小道士撞到她,她一巴掌打下去,斥罵「小雜種」,她生在豪門望族,嫁到豪門望族,她是有「福分」的人,但是,少了對自己榮華富貴的謹慎謙遜,王熙鳳也就少了賈母的「福分」吧。

王熙鳳後來對付尤二姐,手段狠戾殘酷,其實和她一巴掌打翻小道士一樣,沒有一絲不忍。她的榮華富貴,因此沒有了「福分」,不會長久。她下手毫不留情,她無法知道,自己也難逃因果。

《紅樓夢》多讀幾次,恍惚覺得並沒有真正的主角。主角是誰?賈寶玉?林黛玉?青埂峰下那一塊頑石?靈河岸邊那一株絳珠草?

讀到第六十三回,賈寶玉、林黛玉都不見了,主角又彷彿是尤二姐、尤三姐。

讀到第六十九回,尤三姐、尤二姐先後死了,一個刎頸,一個吞金。她們來過,又都走了,紛紛擾擾一場,有人感嘆惋惜,有人落寞悽愴,但也就慢慢淡忘了。像礁石上殘留的魚骨、蟹夾,兀鷹、海獺都不會記得,浪潮來去,山與海都無動於衷,一點殘跡,很快也就沒有了蹤影。

從鳶飛魚躍的港邊走回森林,偶然遇見一池,池中有雲天倒影,紅蓮盛放,我還是欣喜萬分,覺得是一天裡莫大的福分。

(上)

註:此句出自《佛說四十二章經》:「佛言:睹人施道,助之歡喜,得福甚大。沙門問曰:此福盡乎?佛言:譬如一炬之火,數千百人各以炬來分取,熟食除冥,此炬如故,福亦如之。」

【2014/08/26 聯合報】http://udn.com/


 
[an error occurred while processing this directive]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揭開三和國文面紗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