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
我叫拉斐爾.費南德茲,我是垃圾場的孩子。
人家老是說:「在那些廢物裡翻來翻去,誰曉得會發現什麼!你可能今天就出運啦。」我跟他們說,「老兄,我會找到什麼,我清楚得很。」我也很清楚大家找到的是什麼,因為我很清楚我在這兒辛苦那麼多年(十四年)找到的是什麼。不過就是「濕都帕」,而這個詞的意思呢,在我們的話裡指的就是人的屎(如果冒犯了你們,不好意思)。我不想掃了別人的興,我不是來掃興的。不過,我們親愛的城市裡,有不少東西得來不易,大部分的人都沒有馬桶,也沒有自來水。所以大便只能找地方解決。這座城裡的人大多住在箱子裡,箱子都疊得高上天。上廁所的時候就拉在一張紙上,然後包起來放進垃圾袋裡。一袋袋垃圾都聚到一塊兒;城市各處,垃圾裝上推車,再從推車裝上卡車、甚至火車──這城市製造的垃圾量一定超乎你想像。垃圾一堆又一堆,而所有的垃圾最後都來到我們這兒。卡車和火車永不停歇,我們也是。爬來爬去,挑來揀去。
這兒人稱「畢哈拉」,是廢物之鎮。三年前還在煙山,不過煙山狀況太糟,他們關閉那邊,把我們一路遷到畢哈拉。這裡垃圾成堆,告訴你啊,堆得像喜馬拉雅山一樣高;可以不斷地爬下去,不少人還真這樣爬……爬上、爬下,爬進谷裡。不過我住的地方,就是城裡的米田共去的地方。垃圾山從碼頭蔓延到沼澤,是一大個垃圾蒸氣瀰漫的長形世界。而我是其中的一個拾荒男孩,翻找著這城市丟棄的東西。
有人問我:「可是你一定有找到有趣的東西吧?偶爾會吧,不會嗎?」
這裡不時有人來訪,主要是造訪教會學校的外國人。教會學校是多年前成立的,後來就一直開著。這種時候,我總是面帶微笑,說:「先生,偶爾啊!太太,偶爾啊!」
但我的意思其實是沒有,從來沒有──因為我們找到的幾乎都是濕都帕。
我會跟嘉多說:「你找到什麼啦?」
嘉多會跟我說:「小子,你覺得呢?」
而我清楚得很。一包看起來像包了什麼的有趣東西如何?你一定想不到!是濕多帕;而嘉多在衣服上擦擦手,繼續小心前進,希望找到我們能賣的東西。我們不論晴雨,從早到晚都在爬垃圾山。
想來瞧瞧嗎?早在畢哈拉出現在你眼前之前,臭味就飄進你鼻子了。這兒應該有兩百個足球場大,或大概一千座籃球場大──我不曉得;垃圾場似乎沒有盡頭。而我也不曉得其中多少是濕多帕,不過運氣不好的日子似乎大多都是,而你這輩子都得費勁地走過其中,呼吸著那味道,睡在旁邊──欸……或許哪天你會找到「好東西」。最好是。
結果,有一天,還真給我找到了。
打從我不用幫忙就能行動、會撿起東西開始,我就是拾荒男孩了。才多小啊?──三歲,我就在撿垃圾了。
讓我來告訴你們,我們在找什麼吧。
我們找的是塑膠,因為塑膠可以一斤斤快速換成現金。白塑膠最好了,全堆成一堆──再來是藍塑膠。
還有紙,要的是又白又乾淨的紙,所以我們能設法把紙弄乾淨、晾乾。還有厚紙板。
錫罐──或任何金屬物都好。還有玻璃,只收玻璃瓶。任何種類的衣料或破布──有時能找到T恤、長褲、包著什麼的一點布袋。我們這兒的孩子穿的半數是自己找到的東西,不過找到的大多堆起來、秤重賣掉了。你該瞧瞧我打扮起來迷死人的樣子。我穿的是截短的牛仔褲、一件過大的T恤,陽光太熱的時候可以捲到頭上。我不穿鞋──一來我沒鞋子,二來我們得用腳去感覺。教會學校從前大力推動讓我們有靴子穿,可是大多孩子都把靴子賣了。其實垃圾軟得很,而我們的腳硬得像蹄子。
橡膠不錯。上星期我們才從不知哪裡收到反常的一批舊輪胎。男人先跑過去,把我們趕開,輪胎一來就被搶個精光。堪用的輪胎可以換半塊錢,壞掉的輪胎可以拿來壓你家的屋頂。我們也有搶到那批速食,其中可有一點眉角的。東西不會送到我和嘉多附近,而是跑到遙遠的末端,由大約兩百個孩子揀出吸管、杯子和雞骨頭。所有東西都被挖起來、清理然後裝袋──好傳到過磅的人手裡秤重、賣掉。接著放上卡車、載回城裡,就這麼繞一大圈。走運的日子我能賺到兩百披索。不走運的日子,大概五十吧?所以只好天天這麼過活,祈禱不要生病。我們的人生就是拿在手裡翻攪垃圾的鉤子。
「嘉多,你找到什麼啦?」
「濕多帕。你呢?」
打開紙一開。「濕多帕。」
我還是得說:我是個穿短褲的拾荒男孩。我通常和嘉多一同工作,我們倆的工作速度很快。有些小孩子和老人只會掏呀掏,滿以為什麼東西遲早都會被挖起來──而即使在濕多帕之中,我也能一下就掏出紙和塑膠,所以我的表現還不錯。嘉多是我夥伴,常照顧我,我們總是一起合作。
2
所以,該從哪裡說起呢?
從我不幸的幸運日,世界風雲變色的那一天嗎?那天是星期二。我和嘉多在上面一個吊車輸送帶旁。那些機器大得很,靠著十二顆大輪子上下山丘。它們把垃圾運進來,推到高得幾乎看不到頂,再傾倒下來。它們處理的是新垃圾,很危險,不該在附近工作。否則垃圾會從頭上落下,而守衛試圖趕你走。可是如果進不了垃圾車裡,又想搶第一,可就非常危險了;我知道有個男生就那樣少了隻手臂──話說回來,上到輸送帶那裡非常值得。垃圾車卸貨時,推土機把垃圾全推到輸送帶那裡,你坐在山頂上,然後垃圾就朝你而來。
我們就在那裡,大海盡收眼裡。
嘉多十四歲,跟我一樣大。瘦得像鞭子一樣,手臂很長。他在我七小時前生在同一張床單上,至少人家是這樣說的。他不是我兄弟,不過就像兄弟一樣,他總是知道我在想什麼,感覺怎樣──甚至知道我要說什麼。他比較大,所以我都任他擺布,他老是告訴我該做什麼,而我通常都順他的意。人家說他太嚴肅了,說他這個男生不會笑;他說:「給點東西讓我們笑啊。」他有時小氣,沒錯──話說回來,他挨的打比我多,所以他也許長大得比較快吧。我只知道,我想要永遠有他在身邊。
那天我們一起在工作,垃圾袋掉下來(有些已經被撕破,有些還完整),而我就在這時候找到了「特別」的東西。所謂特別的東西,是有錢人住的地方來的完整垃圾袋,我們總要睜大眼睛找特別的。我到現在還記得我們找到什麼。有根香菸的香菸盒(是意外驚喜)。夠新鮮可以燉來吃的櫛瓜,還有一堆壓扁的錫罐。一枝筆,可能已經壞了,而且不稀奇;還有乾的紙張,可以直接塞進我袋子裡──此外就是垃圾和垃圾,像壞掉的食物、破鏡子之類的,就在這時,掉到我手中的是……我曉得我講過,平常不會找到有趣的東西,不過,好啦──總有千載難逢的機會……
那東西掉到我手中:是個真皮小袋子,拉鏈緊緊拉上,沾滿咖啡渣。我拉開拉鏈,發現一個皮夾。旁邊有張折起來的地圖──地圖裡有把鑰匙。嘉多跑過來,我們一起在山丘上蹲了下來。皮夾鼓鼓的,我的手指顫抖著。皮夾裡有一千一百披索,告訴你,這錢可真不少。一隻雞一百八,一瓶啤酒十五塊。在放映廳待一個小時,二十五披索。
我坐在那裡哈哈笑,感謝神明。嘉多搥打著我,不怕你知道,我差點跳起舞來。我給了他五百,錢是我找到的,這樣很公平。剩下六百是我的。我們檢查裡面還有什麼,不過只有幾張舊紙、照片──有趣的是……還有張身分證。有點凹得皺皺的,但臉孔很容易辨識。照片裡的男人瞪著我們,直直盯著相機,帶著閃光燈下常見的驚恐眼神。叫什麼名字?荷西.安傑利可。多大年紀?三十三歲,工作是僕人。單身,住在某個叫綠丘的地方──不是有錢人,真可惜。可是又能怎樣呢?去城裡找他,說「安傑利可先生──我們想歸還您的財產」嗎?
兩張小照片的主角是穿學校制服的女生。看不出多大,我猜七、八歲,黑色長髮,眼睛漂亮。像嘉多一樣,有張嚴肅的臉──好像沒人提醒她笑一樣。
然後我們看著鑰匙。鑰匙連著一小塊黃色的塑膠,兩面都有號碼:一○一。
地圖只是這座城市的地圖。
我把東西收起來,塞進我衣服裡──然後我們繼續挑撿。誰也不想引人注意,不然找到的東西可能就沒了。可是我好興奮。我們都很興奮,而且興奮得有理,那個袋子改變了一切。好一段時間之後,我想的是:誰都需要一把鑰匙。
有了正確的鑰匙,才能開啟那道門。否則沒人會替你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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