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向來就是中國古典小說的主流,從神話《山海經》、魏晉南北朝筆記小說《幽冥錄》、《述異記》等,到唐代傳奇,業已攀登上想像力的高峰,但自從宋代話本和明代以降,小說便又逐漸浸染了世俗化的色彩,而越來越朝向現實靠攏,譬如《金瓶梅》等正是。故《聊齋誌異》乃是上追古人,集六朝筆記小說乃至唐代傳奇之大成,也可以說是中國古典故事的寶庫,像是「還魂」、「離魂」還有「黃梁夢」、「桃花源」等等故事的典型,都可以在《聊齋誌異》中輕易地找到。
除了它是中國古典故事的寶庫之外,《聊齋誌異》甚至可說是繼承了中國傳統士大夫儒家文化之外,所開闢出來的另一個形而上的精神世界,而這個世界與儒家的規範相互對立,它自由不羈,浪漫綺麗,多彩多姿,而被科舉所禁錮了的士人心靈,都可以在個世界中獲得了淋漓盡致的解放。尤其是身逢亂世,儒家的「經世致用」之學,大多要淪為空談,而失去了原有的安身立命的效用,故一個有理想的文人,更容易被另外一個超越現實的世界所吸引,而欲向它翱翔而去,好尋求精神上的終極慰藉。如此一來,蒲松齡在《聊齋誌異》中所打造出來的,無非就是這樣的一個世界,它是一顆被壓抑於黑暗深處的靈魂,所隱約顫動而出的微弱之光--「子夜熒熒,燈昏欲蕊」,但它卻比起光明還要更加的懾人,比起真實還要更加的真實。
這一精神世界的源頭創始者,就是屈原。在中國歷史上許多時刻,屈原似乎比起孔子,都還要更能貼近知識份子的內心。
蒲松齡在〈聊齋自誌〉中便開宗明義點出:「披荔帶蘿,三閭氏感而為騷」--「三閭」指的就是三閭大夫屈原,而「披荔帶蘿」則是出自於楚辭〈九歌〉中的「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帶女蘿」。屈原遭到楚懷王放逐,浪游在汨羅江畔,鬱鬱不得志,於是有了〈離騷〉諸作。而在〈離騷〉中,屈原上窮碧落,下至黃泉,遨翔八荒九陔,叩問天神,下訪幽冥,雖然四處尋覓知音而不可得,但卻在鴻濛太空之外,開出了多重且無邊無際的世界觀。〈離騷〉中說:「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所求」,而楚辭之中的〈九歌〉、〈天問〉,甚至〈招魂〉和〈大招〉諸作,不也都是在朝向另外一個非現實世界的探索?屈原藉由遠遊,打破了時空的限制,以無限,來求得此世有限之身的解脫,而這種向天、向浩瀚宇宙的叩問,也因此變成了一樁富有悲劇性意義的舉動。
故蒲松齡談鬼搜神,不只設意好奇,更是一種精神上孤獨的終極美學,才有了集大成的《聊齋誌異》,也才能夠超越中國志怪小說中樸素的原始思維,而達到了人文的高度--自我的解放之上,不但從黑暗的政治社會中解放,從貧困的物質生活中解放,也要從僵死的八股科舉中解放。換言之,蒲松齡取志怪的故事骨幹,但其實注入了自己的生命,意在釋放澎湃的想像力、生命力,甚至是被污濁人世所遮蔽了的「美」。
所以《聊齋》喜歡寫美,尤其喜歡寫美女、麗人,以之作為篇名,譬如〈嬌娜〉、〈小謝〉、〈嬰寧〉、〈珊瑚〉、〈翩翩〉、〈菱角〉…,彷彿人影綽約,暗香浮動於紙端。而且不僅人物美,動物美,景致美,就連言語都很美。蒲松齡下筆時,特意使用駢麗雅致的文言,譬如〈嬰寧〉一篇,寫王子服因為思念嬰寧,媒人卻又推三阻四,故他一氣之下,決定自己前去山中,探訪佳人:
懷梅袖中,負氣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獨步,無可問程,但望南山行去,約三十餘里,亂山合沓,空翠爽肌,寂無人行,止有鳥道,遙望谷 底,叢花亂樹中,隱隱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見舍宇無多,皆茅屋,而意甚 修雅,北向一家,門前皆柳絲,牆內桃杏尤繁,間以修竹,野鳥格磔其中。
寫山景用「亂山合沓」,寫空氣之清新用「空翠爽肌」,這是多麼的乾淨簡潔!而嬰寧所居住的空間,又是多麼的「修雅」!故全書儼然形成一種絕美的風格,晶瑩剔透,而在中國古典小說中,幾乎無人可以與之匹敵。可惜的是,日後改編《聊齋》的人卻多未注意到這一點,而多把它庸俗化、粗糙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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