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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什麼鬼啊?」我高聲問道。瞬間,我意識到自己失去了該死的奧斯卡獎,我這種毫不雍容大方的反應,嚇到了自己。事實上,我毫不害臊地表達了自己的火大。 

米達透過玳瑁鏡框瞅著我。「抱歉?要我再說一遍嗎?」 

「呃-對。」我支支吾吾,視線輪流掃過家庭成員,希望能看到對方表示支持。傑露出同情的表情,但裘德看都不肯看我,在自己的記事本上塗鴉,下顎抽搐得很厲害。至於凱瑟琳,唔,她真的很適合當演員,因為她臉上那種驚愕的表情可信度百分百。 

米達先生朝我湊得更近,從容不迫地說話,彷彿我是他病殘的老祖母。「你母親手上的波林格化妝品公司股份,會轉到妳嫂嫂凱瑟琳手上。」他把那份正式文件遞過來讓我看。「你們每個人都會得到一份副本,可是妳現在可以先讀我的這份。」 

我拉長了臉,揮手趕他,拚命想理順自己的呼吸。「不用,謝謝,」我勉強說,「請繼續,抱歉。」我彎身窩進椅子裡,咬緊嘴唇免得發抖,一定有什麼地方搞錯了。我……我明明工作得那麼賣力,我一直想讓她為我驕傲。難道凱瑟琳擺了我一道?不,她永遠都不會那麼殘忍。 

「這部分的程序差不多結束了,」他告訴我們,「我的確有事要私下跟布芮特討論。」他看著我。「妳現在有空嗎?還是要改天再約?」 

我拉長了臉,揮手趕他,拚命想理順自己的呼吸。「不用,謝謝,」我勉強說,「請繼續,抱歉。」我彎身窩進椅子裡,咬緊嘴唇免得發抖,一定有什麼地方搞錯了。我……我明明工作得那麼賣力,我一直想讓她為我驕傲。難道凱瑟琳擺了我一道?不,她永遠都不會那麼殘忍。 

「這部分的程序差不多結束了,」他告訴我們,「我的確有事要私下跟布芮特討論。」他看著我。「妳現在有空嗎?還是要改天再約?」 

我彷彿在一團霧裡迷了路,掙扎要找路出去。「今天沒問題。」有人用聽起來跟我很像的聲音說。 

「好吧,」他掃視圍坐桌邊的人臉,「散會之前還有問題嗎?」 

「沒問題。」裘德說,從椅子起身找門,像個急著想逃獄的囚犯。 

凱瑟琳檢查手機看看有無訊息,傑則是滿懷感激地衝到米達身邊。他瞥了我一眼,但匆匆撇開視線。我哥肯定很窘,我覺得很不舒服。唯一我還覺得熟悉的是雪莉,她不受管束的棕色鬈髮配上柔軟的灰眸。雪莉張開手臂,把我拉進她懷裡,連她也不知道該跟我說什麼。 

哥哥嫂嫂輪流跟米達先生握手的同時,我默默坐在椅子裡,像個課後被迫留下的調皮學生。他們一離開,米達就把門關起來。門一關上,房間如此安靜,我都聽得到血液快速流過太陽穴的呼咻聲。他回到桌首的座位,這樣我倆恰好形成直角。他的臉曬成古銅色,膚質平滑,柔和的棕眼跟有稜有角的五官不大搭軋。 

「妳還好嗎?」他問我,彷彿真想知道答案似的。我們一定是算鐘點付他費用的。 

「還好。」我告訴他。一窮二白、沒了母親、受到屈辱,可是還好。沒事。 

「妳母親生前就擔心今天對妳來說會特別難熬。」 

「真的嗎?」我苦澀地輕笑一聲並說,「她覺得把我排除在遺囑之外,可能會讓我難過?」 

他輕拍我的手。「也不能這麼說啦。」 

「我是她唯一的女兒,卻什麼都拿不到,什麼都沒有,連一件留念用的家具也沒有,我是她的女兒耶,可惡。」 

我使勁把手從他那裡抽走,埋進自己的懷裡。我的視線往下遊走,先落在我的那只祖母綠戒指上,接著往上遊移到勞力士手錶,最後停在卡地亞三色金手環上。我抬起頭,看到一抹狀似嫌惡的神情,讓米達先生可愛的臉龐黯淡下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認為我很自私、被寵壞了。你認為這跟金錢或是權力有關。」我的喉嚨一緊。「重點是,昨天我一心想要的只有她的床鋪,就這樣而已。我只是想要她的老古董……」我搓著喉嚨的那個結。「床鋪……這樣我就可以蜷起身子,感覺她……」 

我竟然哭出來,真嚇人。抽噎一開始很克制,後來變成激烈放肆的醜哭。米達衝到辦公桌找面紙。他遞給我一張,輕拍我的背,我則拚命要冷靜下來。「抱歉,」我啞著嗓子說,「這一切……對我來說都很難熬。」 

「我瞭解。」掠過他臉龐的那道陰影,讓我覺得他也許真的能夠瞭解。 

我用面紙輕揩眼睛。深吸一口氣。現在再吸一口。「好了,」我說,在平靜的邊緣搖搖晃晃,「你說你有事要討論。」 

他從皮製公事包裡抽出第二份馬尼拉檔案夾,放在我眼前的桌上。「伊莉莎白對妳有不同的打算。」 

他打開檔案夾,遞給我一張泛黃的筆記本紙。我瞪著它看。馬賽克般的折痕告訴我,它曾經被緊緊揉成了小球。「這是什麼?」 

「願望清單,」他告訴我,「妳的願望清單。」 

我花了幾秒鐘才認出這確實是我的筆跡。我十四歲的花俏字跡。看來我是寫了一張願望清單沒錯,雖然早已不復記憶。在某些目標旁邊,我看到母親的手寫評語。 

我面帶笑容,把清單推回去給他。「是很可愛沒錯,這東西是你從哪裡弄來的?」 

「伊莉莎白,多年以來她都留在身邊。」 

我把頭一偏。「那又……怎樣?難道她要留我的舊願望清單給我當遺產?是這樣嗎?」 

米達先生毫無笑容。「唔,算是吧。」 

「到底怎麼回事?」 

他把椅子滑得更靠近我一點。「好吧,情況是這樣的。伊莉莎白好多年前把這張清單從垃圾桶裡撈出來。這麼多年下來,每次只要妳完成一項目標,她就會把它劃掉。」他指著學法文。「看到了吧?」 

母親用條線劃穿了那項目標,在旁邊寫了Très Bien!。 

「可是清單上有十個目標還沒完成。」 

「哎唷,這些目標跟我目前的目標完全不同。」 

他搖搖頭。「妳母親認為,即使到了今天,這些目標還是有效力的。」 

我拉長了臉,想到她對我的認識還不夠深,心裡便湧起一陣刺痛。「唔,她弄錯了。」 

「她希望妳完成這份清單。」 

我下巴一掉。「你一定是在開玩笑。」我對著他甩動那張清單。「這是我二十年前寫的耶!我是很想實現母親的心願,可是把這些事情當成目標就是不可能!」 

他像交通警察般地伸出雙手。「哎,我只是傳聲筒。」 

我深吸一口氣並點點頭。「抱歉。」我往後沉入椅子,搓搓額頭。「她到底在想什麼啊?」 

米達先生翻動檔案,拿出一只淡粉紅信封。我馬上認出來了。那是她最愛的Crane牌文具用品。「伊莉莎白寫了封信給妳,要我大聲朗讀給妳聽。不要問我為什麼不乾脆把信給妳。是她堅持要我大聲朗讀的。」他給我一抹自作聰明的笑容。「妳識字吧?」 

我忍住不笑。「欸,我完全搞不懂母親到底在想什麼。在今天之前,如果她要你大聲朗讀給我聽,我會說那一定有理由。可是到了今天,以前的規則全都不適用了。」 

「我猜現在的狀況跟過去一樣,她有她的理由。」 

聽到撕開信封的聲音,我的心跳跟著加快。我硬逼自己往後貼著椅子坐,在腿上交疊雙手。 

米達把眼鏡架在鼻子上,清清喉嚨。 

「『親愛的布芮特, 

一開始,我要先說,我為妳過去四個月必須承受的一切,感到萬分遺憾。妳是我的支柱、我的靈魂,我要謝謝妳。我還不想離開妳。我們本來還有那麼多生活要過、那麼多愛要分享,不是嗎?可是妳很堅強,妳可以承受,甚至會越來越茁壯,雖然妳現在不會相信我的話。我知道妳今天很悲傷,就讓妳稍微沉浸在悲傷裡一下。 

我真希望我也在場,幫妳度過這段哀傷的時光。我想把妳抓進我的懷裡,緊緊摟住,直到妳喘不過氣,就像妳小時候那樣。也許我會帶妳去吃頓中飯,我們會在德雷克飯店找張舒適的桌子,我會花整個下午傾聽妳的恐懼跟憂傷,一面撫搓妳的手臂,讓妳知道我對妳的痛苦感同身受。』」 

米達的聲音帶點感情,他朝我看來。「妳還好嗎?」 

我點點頭,說不出話。他抓住我的手臂掐了掐之後才繼續唸。 

「『妳哥哥今天得到了他們的那份遺產,妳卻沒有,妳一定非常困惑。公司最高的職位給了凱瑟琳,我只能想像妳會有多生氣。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而我做的一切都是以妳的最大利益為考量。』」 

米達對我微笑。「妳母親很愛妳。」 

「我知道。」我低聲說,用手摀住顫抖的下巴。 

「『將近二十年前的某一天,我正要倒空妳那個飛越比佛利圖案的垃圾桶時,發現了這團揉皺的紙張。想當然,我這麼愛管閒事的人不會放過它。妳可以想像,當我把紙團攤開,發現妳寫了願望清單時,我有多麼開心。我不確定妳為什麼把它扔掉,因為我覺得這份清單還蠻不錯的。那天晚上我就跟妳問起這張清單的事,妳記得嗎?』」 

「不記得。」我大聲說道。 

「『妳跟我說,笨蛋才會有夢想。妳說妳不相信夢想。我認為這件事跟妳的父親有關。他原本應該在那天下午來帶妳出門逛逛,可是他爽約沒來。』」 

痛苦揪住我的心一扭,把它慘兮兮地糾成了羞愧跟怒氣的結。我咬住下唇,緊閉雙眼。父親放了我多少次鴿子?我都數不清了。在最初十幾次過後,我早該學到教訓的,可是我太容易上當,竟然相信查爾斯‧波林格;以為就像神秘的耶誕老人那樣,只要我全心相信,父親就一定會出現。 

「『妳的人生目標深深打動了我。有些很滑稽,比方說第七項。其他相當嚴肅而且慈悲為懷,比方說第十二項:幫助窮人。妳向來很樂於付出,布芮特,是妳敏感又體貼。現在看到妳有那麼多人生目標還沒達成,我覺得很心痛。』」 

「母親,我不想要這些目標,我已經變了。」 

「『妳當然已經變了。』」米達讀道。 

我一把搶走他手中的信。「她真的那樣說嗎?」 

他指著那行字。「這邊。」 

我手臂汗毛直豎。「好怪,繼續吧。」 

「『妳當然已經變了,可是親愛的,我怕妳已經捨棄了自己真正的抱負。到了今天,妳還有任何目標嗎?』」 

「當然有,」我邊說邊絞盡腦汁想要提出一項,「今天之前,我本來希望能經營波林格化妝品公司的。」 

「『那個事業從來就不適合妳。』」 

米達先生趕在我伸手去抓信紙以前,就指出了那行字。 

「噢,我的天啊,感覺就像她在聽我講話。」 

「也許這就是她希望我大聲唸出來的原因,這樣妳們可以有點對話。」 

我用面紙擦拭雙眼。「她向來都有第六感,不管我有什麼困擾,不用開口跟她說,她就會主動提起。當我試著說服她說不是這樣,她就會看著我說,『布芮特,妳忘了,妳可是我生的,騙不了我的。』」 

「真好,」他說,「那種連結是珍貴無價的。」 

我又看到了,他的眼睛閃過一抹痛苦的神色。「你失去父親或母親了嗎?」 

「都還健在,住香檳區。」 

可是他並沒提到他們身體是否健康。我沒繼續追問。 

「『我很後悔讓妳在波林格化妝品公司工作這麼多年──』」 

「母親!多謝喔!」 

「『妳心思太過敏感,不適合那種環境。妳是天生的老師。』」 

「老師?可是我最討厭教書了!」 

「『妳從來就沒給這件事一個公平的機會。妳那年在牧草溪谷有個糟糕的經驗,記得嗎?』」 

我搖搖頭。「噢,我記得,是我這輩子最漫長的一年。」 

「『妳哭著來找我,喪氣又焦慮,於是我歡迎妳加入這個企業,在行銷部門替妳找到職位。只要能把妳美麗臉龐的痛苦跟擔憂抹去,我什麼都願意做。這些年來,我頂多只是堅持妳要保住自己的教師證書,任由妳拋棄自己真正的夢想。我讓妳待在這個高薪的舒適工作裡,而這份工作既挑戰不了也刺激不了妳。』」 

「我喜歡我的工作。」我說。 

「『害怕改變會讓我們停滯不前。說到這裡就要回到妳的願望清單了。布萊德繼續唸下去的時候,請妳看看自己的目標。』」 

他把清單挪到我倆面前,這次我看得比較仔細。。 

「『原本有二十項目標,我在旁邊標出星號的剩下十項,是我希望妳繼續追求的。我們從第一項開始:生個孩子,也許生兩個。』」 

我哀嚎。「太扯了!」 

「『如果妳的人生當中沒有孩子──至少一個──妳的心會蒙上陰影。雖然我知道很多膝下無子的女性都很快樂,可是我相信妳跟她們是不同掛的。妳以前就很愛嬰兒洋娃娃、等不及快快長到十二歲好當保母。妳以前還會把那隻叫托比的貓咪,用嬰兒毛毯裹住要抱牠。結果貓咪扭著身子掙脫、從搖椅上跳走,就把妳弄哭了。記得嗎?親愛的?』」 

我的笑聲跟啜泣糾纏在一起。米達先生又遞了張面紙給我。 

「我是很愛小孩沒錯,可是……」我沒辦法把那個想法說完,因為那樣我就得怪安德魯,那樣會很不公平。不知為何,淚水就是流個不停,似乎擋也擋不住。米達等著,最後我指指信紙,揮手要他唸下去。 

「妳確定?」他問,手搭在我的背上。 

我點點頭,用面紙壓住鼻子。 

他一臉懷疑,但還是繼續下去。 

「『我們跳過第二項吧。我希望妳當初真的親了尼克‧倪可。我希望妳覺得很愉快。』」 

我漾起笑容。「是很愉快沒錯。」 

米達對我眨眨眼,我們一起看著我的清單。 

「『我們來看第六項好了,』」他讀道,「『養條狗。我覺得這個點子棒極了!去找妳的小狗吧,布芮特!』」 

「狗?妳怎麼會認為我想要狗?我連魚都沒時間養,更不要說狗了。」我看著布萊德。「要是我沒完成這些目標,會發生什麼事?」 

他抽出一疊粉紅信封,全用條緞帶綁住。「按照妳母親的規定,只要完成一項人生目標,就回來找我拿一個信封。十項都完成之後,就會得到這個。」他遞出一份寫著完滿結束的信封。 

「完滿結束的信封裡放了什麼?」 

「妳要繼承的遺產。」 

「想也知道,」我邊說邊揉太陽穴,正眼望著他的臉,「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他聳聳肩膀。「我想那表示妳的人生會有些重大的修正。」 

「修正?就我所知,我的人生才剛被撕成碎碎片片!而且我還必須按照某個──某個小鬼的心願,把它整個拼湊回來?」 

「欸,如果今天狀況太多,妳吃不消,我們可以安排改日再見。」 

我勉強起身。「是吃不消沒錯。我今天早上來這裡,以為自己就要頂著波林格化妝品公司總裁的頭銜走出去。我原本準備讓母親以我為榮,想把這份事業帶往新高點。」我的喉嚨緊縮,勉強嚥嚥口水。「結果我卻必須去弄匹馬來?我真不敢相信!」我眨眼強忍淚水。「抱歉,米達先生,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可是我現在就是無力應付。我會再跟你聯絡。」 

我快走出門的時候,米達先生手裡揮著清單衝過來。「這個妳留著,」他說,「萬一妳改變主意就用得上了。」他把清單塞進我的手裡。「時鐘滴答走不停喔。」 

我把頭一偏。「什麼時鐘?」 

他靦腆地低頭看看自己的Cole Haan牌鞋子。「這個月底以前至少要完成一項目標。從今天算起的一年之內──也就是明年九月十三日以前──整份清單都要完成。」

 


我彷彿在一團霧裡迷了路,掙扎要找路出去。「今天沒問題。」有人用聽起來跟我很像的聲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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