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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文1 第一章 流亡孟買

我花了很長的歲月,走過大半個世界,才真正學到什麼是愛與命運,以及我們所做的抉擇。我被拴在牆上遭受拷打時,才頓然了悟這個真諦。就在我內心發出吶喊之際,我領悟到,即使鐐銬加身,一身血汙,孤立無助,我仍是自由之身,我可以決定要痛恨拷打我的人,還是原諒他們。這聽來似乎算不了什麼;但在鐐銬加身、痛苦萬分的當下,當鐐銬是你唯一僅有的,那份自由將帶給你無限的希望。要痛恨,還是要原諒,這抉擇足以決定人一生的際遇。

就我而言,我這一生的際遇錯綜複雜,一言難盡。我曾是在海洛因中失去理想的革命份子,在犯罪中失去操守的哲學家,在重刑監獄中失去靈魂的詩人。當我翻過槍塔間的圍牆逃出監獄後,就變成我的祖國澳洲的首大通緝要犯。

幸運之神一路庇祐著我,我逃到地球另一端,印度,在那裡加入孟買黑幫。我幹起軍火走私、製造假鈔的勾當;在世界三大洲被關過、揍過、餓過、挨過刀子。我還打過仗,衝進槍林彈雨中,結果大難不死,但我身邊的人沒一個活下來——他們多半都比我優秀,就這樣糊裡糊塗葬送了性命,枉死在別人的仇恨、愛與冷漠中。

但我的故事不是從這些人開始的,也不是從孟買黑幫開始,得從我在孟買的第一天開始說起。命運將我放進那場牌局,幸運之神發的牌讓我結識了卡拉。從我凝視她綠色眼眸的那一刻起,我下起那手牌。故事就是這樣開始的,從一個女人、一個城市、一點運氣開始。

到孟買的第一天,我最先注意到的是那特殊的氣味。在我踏上孟買的第一步,在逃出監獄、覺得世界無比新奇的那一刻,有股氣味讓我既興奮又喜悅。

如今我知道,那是與仇恨相反的希望所發出的甜美氣味,令人感動的氣味;那是與愛相反的貪婪所發出的酸腐氣味,叫人透不過氣的氣味;那是眾神、惡魔、帝國、復活與腐敗的文明所散發的氣味;那是人們在這座城市中到處都會聞到的藍色海水味,是機器的冷酷金屬味。那氣味裡瀰漫著六千萬隻動物活動、睡覺與排泄的味道,其中過半是人和老鼠。那氣味透著心碎,透著生存的辛苦奮鬥,透著令人鼓起勇氣的失敗與愛。那是一萬間餐館、五千座神廟、聖祠、教堂、清真寺所發出的氣味,是一百座專賣香水、香料、焚香、新鮮花朵的市集所發出的氣味。

卡拉曾說,那是世上最糟糕的好味道。但如今,每次回到孟買,那城市給我的第一個感覺都是那氣味,撲鼻而來,告訴我已經到家了。

我注意到的第二個特色是熱。離開飛機空調機艙後,不到五分鐘,衣服一下子就濕透了。我從來沒碰過這種氣候,每吸一口氣都很吃力。後來,我才知道這種叢林汗會流個不停,因為孟買的熱是不分晝夜的濕熱。讓人透不過氣的濕度,使每個孟買人都成了兩棲動物,每次吸氣都吸進水氣。

人也是一大特色。阿薩姆人、賈特人、旁遮普人;來自拉賈斯坦、孟加拉、泰米爾納德的人;來自普西卡、科欽、科納克的人;剎帝利、婆羅門、賤民;印度教徒、穆斯林、基督教徒、佛教徒、耆那教徒、泛靈論者;白皮膚與深綠色眼睛、黃褐皮膚與黑眼睛;各式各樣的臉孔和輪廓,叫人眼花撩亂,這是印度無與倫比的美麗之所在。

在孟買數百萬人當中,又多了我一人。我走私的貨品只有一件,就是我自己,我那脆弱而遭追緝的自由。那時候我用偽造的紐西蘭護照。

從奧克蘭搭機到印度的旅途中,我在機上四處晃盪,想找合適的紐西蘭團,混入其中,結果找到一些再度前往南亞次大陸的學生。我藉故向他們請教旅行經驗和須知,和他們混得有點熟,順理成章和他們一道通關。印度官員都認為我是和那群閒散、天真的學生同行,草草檢查就放我過關。

我獨自擠出人潮,離開機場,機場外陽光迎面而來,曬得我刺痛,但脫逃的興奮感讓我樂不可支。我翻過一道又一道的牆,越過一個又一個邊界,度過一個又一個東奔西躲的晝夜。逃獄生涯到這時已將近兩年,每個白天和夜晚都在逃亡。我站在熙來攘往的街道上,頭上是孟買熱烘烘的藍色穹蒼,內心清澈但渴望承諾,一如雨季時馬拉巴爾花園裡的早晨。

「先生!先生!」背後傳來聲音。

有隻手抓住我的手臂。我停下腳步,繃緊肌肉,準備出手,同時竭力壓下內心的恐懼。別跑!別怕!我轉過身去。

一位矮小的男人站在我前面,一身骯髒的褐色制服,拿著我的吉他。他不只是矮小,應該說是迷你,是個侏儒,大頭,五官有唐氏症那種驚嚇的愚癡神情。他把吉他一把塞給我。

「你的音樂,先生。你的音樂掉了,對不對?」

那的確是我的吉他。我馬上想到一定是在機場的行李傳送帶附近掉了。我不知道這個矮子怎麼知道那是我的。我笑笑,露出寬慰而吃驚的表情,他咧嘴而笑,臉上是令人害怕、無可挑剔的誠懇,我們通常稱之為天真。他遞上吉他,我注意到他的雙手指間有膜相連,像水鳥的蹼足。我從口袋裡抽出幾張紙鈔遞給他,他立刻移動粗腿,笨拙地後退。

「不要錢。我們是來幫忙的,先生,歡迎光臨印度!」他說,然後小步跑開,遁入人行道的人群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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